坐在自家的客厅里,或看云或沉思或发呆的时候,我的手上,总是轮流摩挲把玩着三样东西:葫芦、红木纸镇和竹刻臂搁。
葫芦上的二十只蚂蚁,形态逼真,姿势各异,正紧张搬运着一只身首异处的昆虫。昆虫虽已破碎,但几近透明的翅膀和两根远比发丝更细的触须却依然清晰生动。它是画家陈如冬所画。在忙碌的蚂蚁们边上,还题有一行精美小字:“欲雨——戊子春作此为荆歌兄雅玩增趣,如冬”。陈如冬是以画虎画马蜚声画坛的,他的动物画意境高远苍凉,无论虎还是马,都透着一股孤傲凛然的侠士之气。画蚂蚁肯定只是他玩兴所至灵感突发,不可多得,因此越发可贵。葫芦是我十多年前在北京购得,时光的塑造,加上不时在我手上盘弄把玩,它有了一层褐红油亮的厚厚皮壳,十分可爱。
一截老红木,是我从一位藏友手上以一百元人民币买来的。木头早已发黑,因此夏回兄在上面作画,用的是白色颜料。夏回兄的花鸟,极具才情,笔墨既富文人气息,又有深厚扎实的功底。他的笔墨语言十分丰富,有时枯涩,有时妖媚,有时蓬松若云,有时沉稳如石。他曾为我画过一本册页,十幅小品,幅幅给人以惊喜。他在我的老红木上作画,画了个满工,连木头的侧面,也满满地画上了。石头、花卉、树枝、几案、花瓶,还有他几乎成为专利的鸟笼,在长不盈尺宽仅寸余的老木头上既热烈,又安静。
还有一块竹板,是我自己的书法。我抄了一首周作人的诗。年轻的时候,我非常喜欢周作人的散文,那散淡冲和的境界,很让我着迷。而人到中年之后,我又喜欢上了他的诗。我认为,他格律诗中的自由十分难得。老辣,幽默,看人生的透彻,以及一点点玩世不恭,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我写书法,基本不抄唐诗宋词,除了少量郁达夫和聂绀弩,抄写得最多的,就是周作人的诗了。《周作人苦茶庵打油诗》和《周作人苦茶庵打油诗补遗》,还有他的《儿童杂事诗》,里面每一首,我都抄写过好多遍。而这首写到竹板上被刻出来的诗,则是我的最爱:“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桑麻;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它差不多也是我今天生活的一个写照吧。
三样东西,葫芦、纸镇、臂搁,刻它们的,却是同一人,竹刻家张泰中先生。泰中年纪不大,干竹刻这个行当,却已经有很多年头了。在江湖上,也有了相当的名声。他是以浅刻见长的。每每与他说起浅刻,他都会感到忧虑和委屈。因为圈内圈外,对竹刻艺术中的浅刻法似乎颇多不屑之辞。其实,浅刻是最具文人气,最能表达书画家笔墨趣味的一种刻法。以刀代笔,以刀代墨。如果刻者没有较深的中国书画造诣,是不可能刻出好作品来的。我喜欢并钦佩泰中的刀下功夫,他为我刊刻的上述三件玩物,叫我那么的爱不释手。其实被日益边缘化,被淹没在工业化浪潮中的,远不止浅刻这一项。许多曾经令世人叹为观止的绝活,如今都面临着被冷落甚至被抛弃的命运。泰中兄因此也不必过多忧虑,刀笔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若浮云。乐在其中,也就别管它雨打风吹去了吧。
荆歌: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鸟巢》《十夜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