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是人的天性，就像防卫是人的天性一样。攻击、防卫乃是一体两面。市民广场上人们在遛狗，你没发现那些体型较小的狗总是叫得更凶吗？小狗追咬大狗，后者反倒躲闪避让，或者视若无睹，不屑与之计较。小狗充分显示了它的攻击性，实际上不过是防卫过当而已。人类亦然，有所谓“先发制人”的理论，进攻不过是主动的防卫，而防卫也可以说是被动的进攻。一切都建立在力量的对比之上。

　　狗这玩意儿对体型敏感，因为它们是靠身体而活的，谁比它大点或者比它小点，狗们心里有数得很。人类也对体型敏感，不过注意力集中在性感之类的方面，比如谁苗条点谁匀称点。人类对力量的估计超越形体，一般来说比较抽象。像地位高低、财富多少，这些都是身体的大小或者重量反映不出来的。但比较仍然存在，力量的考虑仍然是最关键的。所谓的弱者以防卫为第一要务，其方式往往为主动进攻。而强者的本质是进攻，方式反而彬彬有礼。就像狗们一样，小狗对大狗的咆哮实际上是表演性的，龇牙咧嘴，做出凶恶的样子，防患于未然。而大狗，要么不理睬，如果搭理接招，一口下去却是真咬。人类中的弱者总是牢骚满腹，整天骂骂咧咧的，怨恨发泄的对象不免是有权有势的人。比如坐一趟出租车，你就听司机指天骂地吧，骂公司，骂警察，唾沫横飞，但其实却无伤大雅。而后者，当他们吵嚷不休的时候却做出一副大人大量的姿态。如果真的计较，搞你一下，真让你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

　　从理论上说，人都需要欺压、发泄的对象，惟有如此，所受之力才能转移，不至于郁结于心，伤害自己。因此出租车司机除了骂领导、骂警察、骂当官的有钱的，还喜欢骂无辜的路人。“想死啊！……没长眼睛啊！……不会开车就别开……”那些不骂人的，怨气无处发泄，没准回家就会打老婆。而他的老婆如果不和老公对打，就转而打孩子。孩子无还手之力，就拿一个刀片自残，在胳膊上划出一道道的血痕。

　　在我们的社会中，的确有一些人的怨恨无以发泄，攻击的线路受阻，于是就转向身边的触手可及的事物，形成了各种变态。司机欺负路人，欺负农民工，而农民工欺负要饭的，要饭的则欺负流浪狗。转了一圈又转到狗身上来了。因此自残、虐待动物不仅仅是某种单纯的心理问题，它和身处的阶层地位有关。现在好了，我们有了网络，一些深感自己无力无能的人汇集于此，开展网络追击、通缉之类的游戏，其残酷和狂暴实在令人发指，也让人深思，这就不提它了。

　　攻击无处不在，它运载的是一股毁灭和伤害的力量。一般来说，其运行方向是自上而下的，就像水往低处流，不可逆转。自下而上的是防卫，但往往以攻击的面目出现，从效果上看，不过是外强中干，表演预警的成分更强。因此权势在握的人更有风度，但伤害更实在，底层小民张牙舞爪，怨声载道，却不伤对方的皮毛。刑事犯罪除外，那是一种与人类社会执意脱钩的表现。就像一条狗疯了，无论大狗还是小狗都必须加以镇压。

　　韩东：著名作家、诗人。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

　　韩流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