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比
人生在世,谁都想活得好一点。《红楼梦》中有《好了歌》,瘸腿道人解道:“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功名富贵,过眼云烟,好与不好还有什么分别?然而这是“槛外人”的观点,我们“槛内人”难有这样的彻悟,总还是把这“好”字当回事。如何便算得“好”,我想过得好与不好,大约总是同旁人比出来的:活得比别人顺畅,或者至少是并不比别人差,这就要算是好,或是不孬了。人皆有向“上”之心,这样的比较通常是眼睛向“上”的,未尝不可以是一种广义的“攀比”。
说起来“攀比”,竟是我们有意无意间常在进行的一项精神活动,同学聚会、朋友叙旧、邻里亲戚间的议论,乃至于路遇某位发迹的熟人,都可成为攀比的发端——倒好像从中可以找到是否活下去的理由似的。这一比就生出了得意与失意、优越感与自卑感。都说优越感要不得,可是人要活着,多少要有一点优越感来支撑,哪怕是阿Q式的优越感。你做了大官,也许我觉得那不是凭真本事;你挣了大钱,也许我觉得你过得没我安逸;你什么都有了,可你儿子不如我儿子有出息;你儿子有出息,可是未必有我儿子孝顺……这里有微妙的心理平衡——百般不如人,那还活个什么劲?
假如都循着这样“攀比”的法子,或者更进一步,认准了“一树一菩提,一花一世界”,各人守着多大的碗吃多少饭,而且粗茶淡饭与玉盘珍馐各有各的滋味,人人也就心安理得,心平气和。无奈这都是虚的,虚敌不过实。何者为“实”?曰地位,曰金钱。这大概算得所谓“硬杠杠”,因为带来好处看得见,摸得着,官大一级压死人,有钱能使鬼推磨,试想其他的种种,可有这样的“客观标准”?所以凡人的所有比较,最终怕是都要到这里落脚,而一落脚于此,绝大多数人不免感到沮丧了——“攀比”一词因此总是给人吃力的感觉。
妙的是人是知趣的动物,虽然“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但谁肚里都明白,山尖尖上站不了几个人,所以大多数人的攀比是“取法乎中”的——他大略只是和同一阶层或者自认是同类的人比,结果是:比上虽然不足,这同类中的“上”却犹有可追。放眼玉盘珍馐,且吃粗茶淡饭——这实在不失为一种健康的态度,同时也真是社会的福音。
余斌:著名学者,执教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张爱玲传》《事迹与心迹》《周作人》《字里行间》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