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常写到所谓易容之术，即是改头换面的招数。我在不止一部书里看到过，当时未尝留意有无具体过程的描写，即“容”如何“易”法，自然也就不晓得这是属于化妆还是整形的范畴——想来还是前者吧？

　　想到这一茬儿，起因是一老友最近对影楼的艺术照忽地大生反感：“这也叫‘写真’？简直就是易容术！”这些年“写真”越来越有取代“照相”之势，艺术照的另名即叫作艺术写真。我这朋友是认死理的，这上面也要循名责实：写真者何？就算不是素面朝天，以真面目示人，稍做修饰，总要见出其人吧？倘弄得面目全非，等于手续简便的整形，干脆就叫“易容”还来得贴切——因为易容术恰是以不让別人认出为目的，一经识破，就算失败。

　　他说那话时的神情可用义愤填膺来形容，让我莫名惊诧：眼下给人添堵的事多的是，跟影楼置什么气？一问，原来他太太拍了一套艺术照回来，多大多大的，客厅、卧室里挂的都是。他太太我也极熟，不是个顾影自怜、喜好对镜顾盼的人，但架不住她两个姐姐都光顾了影楼，扛了做得跟ELLE杂志式的一大本册子登门来展示，一张张好似乱世佳人。不仅展示，还撺掇，说红颜易老，再过几年想拍也拍不出来了。我朋友在旁听了大急，不好意思说出的是，你们不都拍得跟年方二八的美人似的？

　　如他担心的那样，太太当真就动了心，过不久便大大小小提了一堆回来，装订成册的，挂墙上的，支在桌上的。他失望之极，认定他曾在太太身上发现的最大优点，不虚荣不矫情，从此消失。

　　像与不像，成为争论的焦点。相持不下，须有第三者的裁断，太太的女友异口同声，都说像，并且十有八九都要问出自哪家影楼，倘要做直销，发展几个下线绝对不成问题。他马上陷入寡不敌众的境地，在他看来，问照片与真人之间像不像，这本身就是荒唐之极的问题。而且他也沒法组建他的后援团，难道有人登门便捧了太太的玉照让人做鉴定？事实上正相反，倘有人说好了来访而他又恰好想起此事，他会忙不迭地将客厅里的照片藏起，生恐来人笑话他的不能免俗。

　　然而太太在家，“坚壁清野”就只能缓行。很不幸，我最近一次登门，他太太就在家中。更不幸的是，我被邀裁断像与不像的问题。据说她儿子曾指出，这是明星，不是妈妈。她婆婆不大会说好话，居然只说是有点像。他儿子的诛心之论我所不取，公平地说，至少有几张，细辨之下，可以对号入座。我认为礼貌还是当讲的，道：“怎么不像？当然像！”过后朋友背了太太发感慨：沒办法，女人在別的地方容或现实主义，到面对自己的时候，一个个都变成理想主义。

　　余斌：著名学者，执教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张爱玲传》《事迹与心迹》《周作人》《字里行间》等书籍。

　　纸上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