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房里的野营
前几天在云南采风,到普洱市最西端与缅甸接壤的西盟佤族自治县,看到了比香格里拉更美丽的勐梭龙潭,在这个人间仙境边的原始森林中穿行,我们产生了飘飘然如入梦境的错觉。
后来,我们到了一些佤族的山寨,装模作样地体验一下佤族人的日常生活。这种体验,让我感到了自己的虚伪。体验生活,大都是作秀。如果你自己都没有生活,怎能有敏锐的感受力来体验别人的生活?
佤族人祖祖辈辈居住在高原大山上,身体里流淌着彪悍的血液,他们几千年来一直保持着原始的刀耕火种和狩猎的传统生活方式,在深山老林里,这些自然的精灵们生活得如鱼得水。他们是高原和原始森林的居民。如今,因为原始森林的过度砍伐,因为城乡差异的急剧加大,佤寨的青年也走出大山,去大城市打工了。佤族小伙子和姑娘皮肤黝黑,能歌善舞,在深圳世界之窗、民族村之类的地方跳非洲舞蹈。实际上,佤族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五官清朗,眉宇峻拔,比非洲黑人要英俊漂亮得多。
这样的假冒,是城市对乡村的抹杀,是全球化对民族差异性的侵略。
这样原始的山寨,因为我们的到来,也已经不纯粹了。但是那些连绵的大山,仍然让我感到个人的渺小。
在原始森林里,我这样被城市煮熟的弱人,已经失去了生存能力。我不知道哪些山果可以果腹,哪些野草能够充饥。对野兽和毒虫,也深感畏惧,缺乏对抗能力。已经发胖的身体,退化的四肢,甚至在逃命时都无法爬上一棵大树。
来佤寨之前,我曾带女儿廖小乔在上海闵行体育公园的草坪上搭帐篷,玩野营。小东西玩得兴高采烈,跟两个闻风而至的希腊兄妹玩起了打气筒。
这次游玩,让廖小乔同学的幼小内心涌起了独立的勇气。回家后,她自己把气垫打足,在气垫上蹦蹦跳跳,说:“爸爸妈妈,今天晚上我要睡在帐篷里。”
廖小乔同学自己有房间,有小床,却一直跟妈妈挤在一起睡。
在家里搭帐篷却是认真的。
我们帮她铺好床被,灌好热水袋,她就乖乖上床了。
我们营造了一点点野营的气氛,把灯关掉,只留下一点背景灯。在想象的丛林中,这位独自冒险的小勇士上下眼皮开始发沉,眼看就要睡着了,小嘴一嘟一嘟的。我们看着她,觉得很有趣。
廖小乔同学很机灵,她最后说:“……我睡着之后,谁也不许把我搬回床上去……”
我们遵命。
她放心了,很快就睡着。
夜里,我起来看了两趟,只见她睡在软软的被窝里,很香很甜,嘴角散发着神秘的微笑,在美梦的丛林里,可能是碰到了动画片里的芭比公主,也可能是森林公主。
第二天,廖小乔同学继续要求在帐篷里睡,我们满足了她的要求。
夜里十二点多,我出房间查看,发现她已经不见了。我吓了一跳,赶紧到沙发底下搜索,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又到厕所里搜索,也不见踪影。最后,在妈妈的房间里,我伸手摸了摸床边,摸到了一撮软软的头发,听到极其轻微的呼吸声。这才知道,小东西已经悄悄地溜回妈妈的床上睡着了。
她的丛林冒险就这样草草收场。
我们在西盟县的小小冒险,跟我女儿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城市和乡村,仍然横亘着巨大的鸿沟。而那些本来在文艺作品里抒情而美丽的乡村里,年轻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留下来的只是老人和小孩。没有了青年男女的乡村,沉寂而苦闷,并且不为人知。而那已经得到保护的勐梭龙潭,如梦如幻,我一回到城市里,就觉得不真实。
叶开:编辑、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口干舌燥》《我的八叔传》等作品。
开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