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年龄都有撕照片的习惯。仔细想想，真撕了不少啊，这张笑得有点做作，那张不笑，有点呆；这张笑了，但笑过了，大笑，后槽牙都露出来了；这张有黑眼圈，这张脸怎么那么黄……一切皆以自认为的好看不好看为标准，全然不顾历史性的纪念意义。就这么撕了好多，终于到了后悔的年龄了。其中非常后悔的一张照片是高中时在公园里照的，初恋男友把手僵硬地搭在我的肩上。我还想得起我撕它的原因，一是觉得自己笑得不乖，二是觉得那人横眉竖眼的，好像跟我照这张照片多耻辱似的。

　　当时给我们照这张照片的是也在中学早恋的另一对，和我同一个年级。这一对如今孩子都8岁了。两个人从高一开始好，到现在在一起都20年了，老夫老妻，完全长成了龙凤胎。同学会时主持人说，某某和某某，那是我们最羡慕的人啊。全体都发出嘘声和笑声。当年强力镇压未果的班主任老师更是开怀大笑。男某某站起来说，那我说两句，我俩绑在一起太长了，各自错过了很多人生美好的故事；我希望我儿子不要走我们两口子的弯路……全体人到中年的同学一起狂笑。女某某曾经是我的密友，她先生我不知道如何，但她我知道，活到现在，就那么一个从高一开始就彻底控制她的男人。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羡慕她。还是有吧。有这么一个男人，只有这么一个男人，跟他一起长大，逐渐成为联体的家人，不可分离，怎么会不羡慕？

　　要是和当年照片上那个横眉竖眼的男生走到现在又如何？我的人生是不能假设的。

　　我先生有时和我聊起他早年的女友们，我很想看看照片的，可惜没了。先生思忖着说，可能是被她们要回去了。如果这样的话，那就知道结果了———多半撕掉了。

　　真到年龄了，到了看几年前的每张照片都觉得珍贵的年龄了。十年前的更不用说了，青春无敌的模样让自己爱怜无比，自恋得无以复加。终于明白了：所有自己的照片都不要撕，过五年看，当年怎么样都是好看的；所有别人的照片都不要撕，过十年看，那些人从来就不是什么家仇国恨；所有自己和别人在一起的照片更不要撕，那些过往的故事，都是一颗颗话梅，专门留待不饥不渴但嘴里没味的时候嚼着混时间用的。

　　但反过来说，撕了就撕了，也没什么，没话梅又能怎么的？

　　洁尘：女，作家。专栏文章散见全国数十家报刊。出版散文集、长篇小说十余部。

　　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