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由中国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长女吴晓莲所著,从“家人”的角度,以真挚的感情、白描的写作手法、质朴的语言生动展现了一个名门家族的传奇故事和鲜为人知的家史。书中附带了大量珍贵老照片,通过这些老照片鲜活地再现了三代知识分子质朴的生活态度。
爷爷的另一面
我在31岁的时候,开始认识到我父母不知道我是谁。在一段时间里,觉得这一发现挺新鲜的,后来把它当成事实接受了,无奈中反倒有了一种成熟感和独立感。让我不能释怀的是另一件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我好像不知道我父母是什么人。吴敬琏和周南,他们是我的爸爸和妈妈,一向以来这就是我对他们的唯一想法。而除了是我爸爸妈妈以外,吴敬琏到底是谁,周南又是谁,我想都未曾想过。
我这种极端的自我中心,不光体现在和父母的关系上,对家里其他大人,特别是对曾经亲密相处的爷爷奶奶,也是如此。在这种不知不觉中居然生活了20多年,如果说是一种欠缺的话,追究起责任来好像应该在我和我的长辈们两方面。
记得1983年夏天,我爷爷奶奶从北京来到我读大学的杭州城,暑假开始不久,他们带我一起到了上海。当时我爷爷奶奶已经分别是87岁和77岁的老人了,但我觉得他们那次在上海好像特别忙,除了上海的亲戚们,还有许多其他人与他们会面,请他们吃饭。我呢,有时陪着爷爷奶奶参加这些活动,有时和妹妹晓兰自由闲逛。当时晓兰在上海医学院读书。一天,张攻非叔叔来酒店接爷爷奶奶和我们,车子到了外滩九江路一幢灰色楼房前,我们从旁边有《新民晚报》牌子的楼门进去后,就被人领着到处参观,从印刷间、编辑部,到总编办公室看了个遍。所到之处人们对爷爷奶奶十分热情,空气里甚至有一些激动的情绪在跳跃。
在这之前,从家中长辈们有意无意的、支言片语的、半隐半明的言谈里,似乎听说我爷爷陈明德和我奶奶邓季惺曾经“办”过《新民报》。至于怎么办、什么时候办的,就算问了,也不可能从家里的大人们那儿得到明确答案。所以我从来就没问过。
第二天晚上,报社请我们吃饭,记得社长赵超构做完介绍之后,我爷爷陈铭德站了起来。当时我一定有过某种异样的感觉,不然是什么把我的注意力从餐桌上那道美味诱人的松籽鲑鱼上拉出来的呢?想来该不完全是因为爷爷被介绍为“原《新民报》创始人和社长”。
那天的惊异来自看见我87岁的爷爷穿着浅蓝色平展的西装衬衫,昂首挺胸地站起来,大度而得体地向在座的好几桌人恭拳致意一周,然后端起酒杯,昂扬地开始说:“让我们一起庆祝上海《新民晚报》的复刊!我在这里向在座的同志们做三点致意。”然后停顿下来。
爷爷是我们那个大家庭里年龄最高的老者,打我记事起,身边的人跟他说话或是跟别人说到他时,基本上都会用到“高血压”、“心脏病”、“吃药”、“多休息”、“医生”、“医院”这几个词。对我和妹妹这两个家里最小的第三代,“不要惹爷爷生气”就是永远的叮咛。当然,也不是永远,因为他们有时候也说:“不许欺负爷爷。”因为爷爷永远是那么谦和的老好人。
而眼前这位身穿笔挺浅蓝西装衬衫的人,怎么有点不像我那个被人人当作老人来照顾、时而还被我当老小孩欺负的爷爷?他的风度、他的语调、以及他在上海《新民晚报》复刊这一历史事件中的举足轻重,令人刮目相看。他说什么?他说要做“三点致意”。当他停顿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在为他捏着一把汗。爷爷的脑子够用吗? 他的逻辑思维能力真能让他完整地讲出三点吗?
掌声雷动的一瞬间,我心中飘过一丝疑问:我认识我的爷爷吗?陈铭德到底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