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师傅

　　陆文夫活着的时候，毕师傅是“老苏州”茶酒楼的大厨。文坛上经常到苏州来活动的主儿，大多知道这个人。我们这些当地文人，当然更是与他熟识。凡到“老苏州”吃饭，总会吩咐服务员，让毕师傅烧一碗菜泡饭来！或者说，葱烤鲫鱼一定要让毕师傅亲自烧啊！即使我们不吩咐，毕师傅自己也常常会走到我们的包厢里来，穿着有点脏的白色工作服，带着谦虚的神情，报告我们一些厨房里的消息。哪个菜做得好了，我们表扬他，他就眨眨眼睛，笑一笑，露出缺齿。当我们对某个菜提出宝贵意见的时候，他还是眨一眨眼睛，但不笑了，开始解释。客观原因很多，比如他所拿手的黄焖河鳗，做得不太到位的原因，是我们没有提前通知他。他说，这道菜，吃的就是时间，一定要有足够多的时间来焖。“什么叫焖？”他反问我们。焖就是花时间，就是用小火，急了就不好吃了。他文化不高，却会抠字眼。所以我知道，他谦虚的外表之下，其实是有点骄傲的。或者说是充分的自信吧。

　　毕师傅在苏州烹饪界，好像是有一定地位的。但我见过很多厨子，还没见到过第二个像他这么瘦的。一个过于瘦削的厨师，是不是要让人怀疑他的厨艺？就像一个过于矮小的保镖，是不是一个好保镖呢？当然人不可貌相，毕师傅是一位好厨师，这一点似乎是不应该怀疑的。我会做很多好菜，比方葱烤鲫鱼，就是他教的。他的瘦，我就姑且看作是他的廉洁吧。

　　我说过，毕师傅表面上是很谦虚的。尤其在陆文夫面前。毕师傅文化不高，但他对文化人是喜爱并尊重的。他知道陆文夫在苏州，是文化特别高的人，识字特别多，所以对他就格外尊重。对于毕师傅的厨艺，陆文夫基本上是肯定和欣赏的。但也有对他严格要求的时候。有一次，陆文夫吃了毕师傅烧的酱方，就把他叫过来，对他说：“毕师傅，你今天烧的酱方，扔在额骨头上，额骨头都要扔破的！”陆文夫怪他没有把酱方烧烂，不酥烂的酱方，当然是不好吃的，是不合格的。陆文夫这样说，显然是夸张了，再硬的酱方，也不可能敲开额骨头。毕师傅按理说是可以争辩几句的。但他在陆文夫面前，还是比较谦虚，站在一边不说话，没有强调任何客观原因。

　　陆文夫过世之后，“老苏州”饭店易主，毕师傅就托着他的鸟笼，到木渎石家饭店去当大厨了。我们还是经常跟他见面。好像以前我们常去“老苏州”，就是为了见毕师傅似的。毕师傅不在“老苏州”了，我们也就去得少了，去石家饭店反而比较多了。还是这样，我们一到，就要吩咐服务员：你去对毕师傅说，要做一道什么什么菜，这菜还必须要毕师傅亲自做。毕师傅呢，也还是像从前一样，在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就来了。依然是那么瘦，依然那么表面上很谦虚。而且，他还是穿着有点脏的白色工作服，并且，这工作服上，还印着“老苏州”三个字。我不禁唏嘘，从这一件衣裳上，看出了一点毕师傅的内心。他虽然人离开了“老苏州”，但他心里惦记着“老苏州”，他以自己曾经是“老苏州”的人为荣。从这一件衣裳，可以看出毕师傅对“老苏州”的感情，对陆文夫的感情，对文化人的感情。

　　毕师傅这个人的来历，对我来说，有点神秘。最早，朋友介绍我认识他，说他以前是给林彪做过菜的。我们掐指算了一下，年龄上不对，林彪那时候，毕师傅才多大呀？朋友后来就说，是毕师傅的师傅给林彪做过菜。年龄上的疑问是没有了，但这跟毕师傅也没多大关系。我经常听到朋友问毕师傅，个人问题怎样了？毕师傅五十多了，个人问题应该不是个问题吧。但确实是个问题。十多年前，他爱人患病去世了，毕师傅便一直没有再娶。我们见了毕师傅，因此常常让谈话越出烹饪的边界，说到他的个人问题上去。大家都劝他要擦亮眼睛，再找一个好媳妇，少年夫妻老来伴，你这么瘦，没有一个老伴，会越来越瘦的。但他总是眨眨眼，摇摇头。男人总是需要女人的，但毕师傅不想再讨老婆。他的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想，多半是他的心里，还惦记着他以前的妻子。他有点死心眼，但也很感人。一个死心眼的人做厨师，应该是一个好厨师吧。

　　荆歌：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鸟巢》《十夜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