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园

不是带一本博尔赫斯的书去旅行，而是带着这位伟大的作家上路。1971年初春，杰伊·帕里尼迎来了这样一次机会。一辆车，两个男人，亲密无间的一周。博尔赫斯年长，71岁；杰伊·帕里尼年少，22岁。规划的路线是从英国苏格兰东海岸的圣安德鲁斯出发，横穿苏格兰荒野高地，目的地指向苏格兰北部的因弗内斯。

有趣的是，一老一少的两人非亲非故，纯属邂逅。杰伊·帕里尼是有着意大利血统的美国人，毕业于拉斐特学院，这位腼腆柔弱的“妈宝男”，是坚定的反战派。大学毕业后，为了追逐写作梦，也为了逃避征兵，他漂洋过海来到苏格兰，入读圣安德鲁斯大学，跟随该校英语系主任亚力克·福尔克纳教授攻读博士学位。

帕里尼在安德鲁斯大学的生活并不如意：导师反对他的论文选题，毕业看上去遥遥无期；心仪的女孩贝拉·洛名花有主，和他玩着默契的三角恋；父母一个劲催他回国，把专业改成法律；从美国发来的征兵函接二连三寄到学校，他胆战心惊把它们捆起来藏在内衣下面，生怕有一天自己被抓回国……好在帕里尼认识了阿拉斯泰尔——一位参加过太平洋战争的不羁诗人。帕里尼视阿拉斯泰尔为诗歌导师兼朋友，阿拉斯泰尔也十分欣赏这位年轻人，乐意把自己积攒起来的人脉和资源分享给他。

1971年初春，博尔赫斯来到苏格兰，受邀住在阿拉斯泰尔家中。这位老牌拉美作家早在1935年就因短篇小说集《恶棍列传》而功成名就，此时距离他更著名的小说集《小径分叉的花园》出版，也已经过去27年。时光无情，博尔赫斯已垂垂老矣，而且双目失明。帕里尼回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老人蜷身坐在阴影中的高背椅上，拄着一根象牙手柄手杖，头发向后梳去。他看上去就是七十一岁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甚至可能还年长十岁，身穿一件宽松的棕色细条纹西装，袖口宽大，格子马甲上横挎了一条金色饰链。”

而在开始交谈之后，帕里尼见识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博尔赫斯。他十分健谈，无所忌讳地向在场的人介绍他的传奇家族、爱情、写作与奇特婚姻。他出口成章，记忆力惊人，几乎知晓这世界上的一切。当天晚上，博尔赫斯还带着大家去户外的海滩散步。没错，失明的博尔赫斯第一个提议，第一个站起来，第一个冲向海边，还从一团隆起的马拉姆草丛中跳进水里。

见到博尔赫斯的次日，帕里尼接到电话，阿拉斯泰尔临时有事要去伦敦大约一周时间，委托帕里尼在他离开期间去陪伴博尔赫斯。帕里尼接下了这个“美差”。利用这一周时间，来一趟穿越苏格兰荒野的旅行，则是博尔赫斯的提议，他想去拜访苏格兰北部因弗内斯一位名叫辛格尔顿的人。为期一周的贴身相处，完整地塑造了博尔赫斯在帕里尼心目中的形象，虽然这次旅行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但帕里尼相信正是这个“自恋且有点儿疯狂”的老头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他自此改换了博士论文的题目，坚定了从事文学事业的决心，克服了在爱情上的软弱，在离开母亲和家乡后，终于成功“断奶”。

《博尔赫斯与我，一场邂逅》完成于那次旅行的五十年后，帕里尼用极为生动的笔墨描写与博尔赫斯相处时的种种细节。比如，博尔赫斯在喝东西之前有个习惯，不管是冰凉的啤酒还是烫嘴的咖啡，都要用手搅一搅，然后把手放在嘴里舔一舔。舌头似乎是这位伟大作家感知世界的重要通道，在丹弗姆林的卡内基图书馆，博尔赫斯抽出一册司各特的书，贪婪地舔舐书脊，猫一样的舌头循着细长的皮革书脊一路舔过去。

丹弗姆林的卡内基图书馆，是钢铁大王安德鲁·卡内基资助建立的，当地人引以为傲。博尔赫斯虽然满肚子优雅的“图书馆情结”，但在和人聊天时，对已故的卡内基却出言不逊：“我听说他是个愚蠢的小个子男人，但很有钱。他能使美元增值。让事物成倍增长，这也许是一种天赋。我曾试图多造出几个博尔赫斯来，但没成功。”

沿途中，他们经过亚历山大·塞尔柯克的家乡拉戈，在当地的克鲁索旅馆餐厅，谈到“适度”的话题，博尔赫斯发表了他的见解：“孔子说，中庸是最高的美德，在人群中是罕见的。佛教徒称之为中道。亚里士多德认为，适度是美德的本质。我说凡事都要适度，甚至适度也要适度。”

一部事后五十年的回忆之作，尽管妙趣横生，但因为实在太像一本小说，《博尔赫斯与我，一场邂逅》也引发一些质疑。话说回来，在这个连昨天夜里发生的事都不能被准确回忆的现代社会，苛求文学作品的精确，实在是不解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