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的结构

□陆远

50岁之前，人类学家刘绍华一直研究疾病与医疗。50岁那一年开始，她自己却成为疾病研究的样本——这一年盛夏，她独自在医院接过淋巴癌诊断报告，而就在几天前，八旬老母确诊阿尔兹海默症，母女沦入 “共病”的泥沼。此后不久，叠加席卷全球的疫病，整个家庭也一度陷于混乱，生病的人不好过，没生病的人也不好过。漫长的疗治过程何尝不是生命的动荡转型，只是再多无奈与痛苦也无法逃避。刘绍华“把自己作为田野”，以病人、女儿、爱人、学人、照护者等多重身份，体验了各种社会关系的洗牌，也开启了审视感情、身体、自我与生命的另一扇窗。从重病中新生后，刘绍华写下了《病非如此》，记述了自己与母亲这一段跨越身心边界的悲欣经历。

不止一位采访过刘绍华的记者说过，这个看上去温婉娴静的学者，性格耿介，“不太好打交道”。其实，只要看看她的履历，就知道这并不奇怪。她曾长期在全球赤贫之地做志愿者，也曾身陷南亚小国的武装暴动，还曾在毒品与艾滋病肆虐的山区深度调查。见过形形色色的不平、不美与不善，刘绍华会刻意远离升平世界里那种岁月静好的虚幻表演。但就如她自己所说，“岁月如月，有光亮的一面，也有从地球上永远看不到的另一面，任何一面都值得探索。没有位移，就看不完全，”在《病非如此》中，我们读到的是另外一面的刘绍华，一个面对身心钝击煎熬、社会关系缩限、灵性彷徨张望，同样会敏感脆弱的寻常女子。只是寻常中的不寻常在于，她没有被疾病摧毁，反而获得了另一种勇气和智慧。

人类学以社会生活为研究对象，关注焦点在于人际联结，或曰社会关系。作为人类学家，刘绍华意识到，病人的创伤不仅来自身体层面的苦痛，也来自社会关系的改变，而后者却常常被忽视。疾病是一面关系与人性的放大镜，往往将病中人际关系的变形加倍投诸患者身上，最常见的是亲友间情感的撕扯乃至断裂。尽管人人都知道，家人亲朋的关怀与照顾是病人得以渡劫的重要支持，但世上终究难有“感同身受”这件事，往往正是那些不明所以或不知所谓的关怀，看似善意却背道而驰，雪上加霜。刘绍华根据自己被“冒犯”乃至被“伤害”的经历，总结出“不要对癌症患者说的十类话”，句句出自肺腑，是颇有价值的医学人文书写。

当然，冲突与断裂之外，疾病有时也潜藏着人际关系修复和新生的可能，刘绍华的前辈同行、医疗人类学家凯博文教授，在照护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妻子十多年后突然认识到，“人需要照顾他人，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他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生命的起点，都是从“被照顾”开始的，那么，或许唯有进入照顾者的角色，才能形成完整的生命体验。病患与照护者的良好互动，有如一种拼图式的磨合，彼此的性格、情绪与需求皆有凹有凸，如何搭配而人我安适，是双方都需要修习的功课。真正良好的照护，往往能成为巨大的意义来源，因为对于每个人的生命来说，接纳衰败几乎和迎接成长一样重要。在经历了全家最初的鸡飞狗跳之后，刘绍华惊喜地发现，日益“糊涂”的母亲反倒日益成为把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混凝土。如果不是家人彼此扶持，跌跌撞撞地穿过了最初黑暗的隧道，就未必能认识到生命中真正值得宝贵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疾病又好像罗马神话中长着两副面孔的门神雅努斯：一面是毁灭性的，打破了许多既有的关系；另一面是建设性的，意味着新的开始。

进而言之，许多疾病的疗愈，有赖更广阔的社会联结托底，刘绍华称为“社会安全网的密度与耐性”。母亲患病之初，她不理解老人家为什么明明已经感受到自己日益明显的失智症状，却总想着出门，即使没有任何目的，即使常令家人遍寻不着坐立难安。后来，她慢慢明白了，这是母亲本能的自救：“她的本能是去到有人群的地方，去看外界的生活，去寻找新鲜风景。母亲想重拾与外在的链接，那个链接能转移她的注意力，减轻她的孤立感。”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温饱之外，最基本的需求就是与他人的链接。焦虑社会，人们动辄emo，往往把抑郁的起源归咎于病人身体器质性的病变，殊不知与原本熟悉的生活步调和人际互动的断裂，可能是心灵失调最大的导火索。这时，寻常再“俗气”不过的市井烟火街谈巷议，也许就能给枯萎的精神世界带来莫大的抚慰。

多年来，不仅我们的家庭教育没有为生命哲学留下容身之地，连相关正规专业教育也大多阙如。而刘绍华以她和母亲多年与病痛鏖战的经验告诉我们，认识老病死苦的生命伦理与合宜应对之道，该是所有日常教育的一部分，而非只有专业人士才需要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