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在去年的专栏中,我们详细介绍了韩国正当红的青年科幻作家金草叶的作品《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女性作家与科幻的结合,需要新一代参与到STEM学科接触到前沿研究的知识女性共同努力。出生于1993年的生物化学硕士金草叶,就是新世代科幻文学的新气象。在她的作品中,我曾读到十分稀缺的女性角色,例如宇航员外婆、科学家奶奶等,这是金草叶的作品最初让我十分欣赏的原因。但如今,更吸引我的是在她诗性的幻想作品背后真正的性别立场和世界观。
2022年7月的《科幻世界(译文版)》中刊载了金草叶的新作《共生假说》,并附有一篇专访。在谈到“心中优秀科幻小说的标准”时,金草叶说,“以前,我认为‘打破认知’的感觉是最重要的标准……最近,我认为对优秀科幻小说的评价标准可以不止一个。”很有意思。在小说《共生假说》中,她实践了她的某种基于常识的“逆向思维”:“如果人性其实来自外星呢”?如果我们熟悉金草叶的作品的话,这里“外星”可以被替换成更具体的指向,例如,只有女性的行星,说着只有女性能破解的语言。
这篇《共生假说》读起来非常像她的成名作《光谱》,故事开始于女主人公柳德米拉∙马尔科夫有一段记忆,关于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她用绘画来描述脑海中那个难以描述的星球和世界,当然没有人明白她,“直到那个地方被真正发现”。金草叶作家更进一步的想象力,施展于这颗柳德米拉行星在被后来的科学家发现时,其实已经燃烧净尽,宇宙望远镜接收到的数据是滞后的,它们捕捉于这颗行星毁灭之前。可惜知道这一切是这么回事的女主人公已经过世。小说继续往前进行,推进到了“脑机接口研究组”正在研究的“思维-表达转换”的技术,换句话说,一种让所有物种沟通无阻的通用翻译机正指日可待地研发中。有趣的是,科学家们在婴儿的哭声中,监测到的信息居然是“大家在那里还好吗?不对,这里才是我们应该继续生活下去的地方”“想念我们开始的地方,想念我们的行星,柳德米拉”。这些婴儿语言经过机器识别后,居然呈现出了新的人类历史,直到地球孩童抵达7岁这个年纪,类似的对话模式就会彻底消失。在访谈中,金草叶坦诚,这个构思来自女性科学家林恩∙马古利斯提出的“内共生学说”,它从一定程度上推翻了达尔文的进化论,而倾向于认为“生命并不是通过战斗,而是通过协作占据整个全球的”。相似的翻译机设定,后来也出现在了她的另一部作品中,2024年被引进中国的小说《行星语书店》中。
《行星语书店》的故事非常简单,说的是这个行星的特产就是“用行星固有的语言书写‘无法解读’的书”。因为书店里的书无法被阅读,所以它被赋予了价值。直到唯一的店员遇到了一个奇特的读者,一位正在银河系旅行的女教授,她学习过行星语,并且因为大脑排异反应、植入宇宙语言翻译机失败。店员最后送给女教授一本几十年前奶奶写的书,女教授是这本书的第二位读者。仅从表面上看,我们很难确证金草叶到底要说什么。但我猜想,这种难以被解读、难以被机器驯服的所谓“语言”,就是女性的心声,个别的、排异的、接近于心灵生活的语料。金草叶对于纯女性世界的把握,尤其是高知女性内心的孤独和渴望建立心灵链接的捕捉是敏感的。如另一篇故事《拥抱仙人掌》,以照护机器人的视角观察一位特殊的病人帕希拉。帕希拉有一个奇怪的病症“接触综合征”,也就是不能接触任何物体。帕希拉是一名建筑师,在机器人到岗之后,她开始一点一点出清家里的东西。直至全部完成后,她拥抱自己养殖的巨型仙人掌队伍自杀。她的自杀源自对所爱之人的自责,那个和她患有一样疾病的女孩,曾唤起了她与世界接触的渴望。然而,爱的接触亦会给她们这样的人带来极大的痛苦。帕希拉和柳德米拉一样,后来也去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外星球,总之,离开此在,是金草叶为这些灵性的、罕见的女性提供的最直接的出路。
科幻作家较之现实主义作家更渴望获得带有“陌生化”色彩的科学术语或者疾病名称,来作为自己发挥想象力的施力点。金草叶擅长支开自己的主人公,从而沉浸式地回溯主人公离场时大家的反应。不管是出走的人,还是离开的、不被理解的人,在《馆内遗失》《光谱》中,都有类似的潜意识,仿佛那些女性的价值是不可能在她们在场时实现的。她们的存在就宛如先知,有可能受到惩罚,也有可能遭遇无视。“它们看起来像是完全隐藏了自己”,不只是关于外星前世,也可能是儿童、女性的现实处境。除了文学,没有她们留存于世的诗意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