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潇潇
只有故乡、只有庞大的乡愁,才能为作家奉上如此满溢的知觉深潭。光是仰着头看陆源笔下小城上方傍晚至入夜的天空,就一定能把脖颈看酸,或者干脆治好了伏案的颈椎病。花枝乱颤的富丽成语、一咏三叹的肥沃感官一度侵染沤湿故事的足音,而这华丽的知觉搭起的情绪底色,仅仅为的是那几个幢幢鬼影?——定睛再看,是几个人影!
这有什么稀奇,还不是作家们都爱写的“小城畸人”?但《南荒有沛竹》不是温士堡的干巴巴的小苦涩,或布拉格小城的平淡微澜,也不是以穿墙术闻名的法国小镇……陆源笔下的“章学周”“刘哥四”“田抱川”们,是中国千百年底层儒生的代表。这些捧着书本的孤寒种,是纯粹的中国式的“小城畸人”。
“白昼背着它灼热的包袱,揣着永恒的破烂船票,搭乘一艘大金轮迅速离去。”《守门员的八月》,初秋奇妙夜,我们跟随三个少年在寻觅狐妖的春梦里翻滚,这旅程亦如春梦般滞缓、黏稠,举步维艰,因为他们不得不穿行在满城的杂念之中——每一眼都是鸿篇巨制。街巷空气里的老灵魂,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悬浮,既是古人又明明活在当下;沾满历史人文的景物自身充满了戏剧的张力。笔下这夜的滞缓黏稠,又有一种英伦摇滚似的痒痒的舒适,像是重复,却骤然跌落;像是停滞,又夺步而出,这轻盈而有力的振翅!
陆小廷虽然没有腐朽的杨梅疮,但他身上有更为腐朽顽固的东西——“斗靡夸多、尽情挥霍”的爱情。他就像《海上花列传》里为薄命的玉甫舔眼睛的贵公子,却爱得更具江湖气和血腥味。比起长三书寓里的弹唱传奇,民间山盟海誓的长歌更让人心醉神迷。在权贵与诗才的罅隙,陆小廷完胜。“跟我讲”,他捏着姑娘的下巴,“齿对齿,心对心”“头顶火盆过火海,今生定情永不离”“三年不来三年等,十年不来不变心”!然而事件与情绪空洞的连接处,许伊玲感受到天地间眩晕的孤独。她正是某个时空里肝肠寸断的花魁,转身遭际一个情殇的幸运,星落云散,她又再次变为那个普通的弃妇。不要忘记啊,南荒里没有个人主义的追光,只有“一座神怒鬼怨的老剧场”,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
章学周会让你泪目,为着他颤颤巍巍的“风雅颂”。他是个偷偷摸摸的诗人,除了擅长“精微的玄想”和暗恋,他过着衰萎疏漏的人生——连自杀计划都因疏漏而告败。他唯一的导师吴老板,也早已向命运妥协,变成只会阐幽发潜的虚无主义老宅男。章学周在那名发疯乞讨的邻村青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悲伤,看到了静水深流的文脉。他终于从自我滂沱残破的爱里生出了骇人心魄的慈悲。“鹁鸽首领在噩梦般的滔天巨浪里展翮飞来”,章学周为看起来孱弱的文人正名,他们“穿着盔甲的灵魂装在虚弱的肉体里而已”,他们才拥有最坚韧的慈悲,飘摇文人的壮士心!壮怀激烈!
“章学周”足以成全南荒的知觉盛宴与凛凛风骨。这些民间的儒生,载着风流真切的中国精神,他们不在历史中,而在白日的谵妄或夜梦里,生生不息。诗行在城市楼宇和田间树荫里明灭,人物在悲困里挣扎,和故事一起迈着闲散又稳健的步子,相向而行,或并驾齐驱,时间将他们簌簌筛落,宏阔的神的手笔之下,变为旋生旋灭的晶莹之物,也许就是灵魂吧。
陆源是精通招魂术的悲伤大师,至此,属于小城的故事不必落臼“小”的机巧中雕琢“小”摆设。每一个黄昏都可以是一个掷地有声的结局;那些黏稠的被动,会被一次主动一刀毙命。我们可以随时享受一身寒毛、一个激灵,恰似真实世界里的震颤。它是真切与离奇在时空中势均力敌的狂啸,是中国人的浩繁捕梦网。更有甚者,那是故乡啊,里面的诡计和转机,只有生长在那里的陆源明了。它充满力量,而你却无从记起重锤源自哪一个轻盈音符或古老谶语,是蛊或符已不可考,天机不可泄露,是祖宗和神的恩赐,是沉着淡然的前定。是存在!永恒!
这些民间书生,底层儒者,散落在村中、街上、林间,他们孱弱、悲舛,但或多或少都有一缕从书本里带出的风。这些丝丝缕缕的风——风流、风雅、风骨,汇集成《南荒有沛竹》,一本现代“聊斋”。如果说《童年兽》是感官一往无前的喷泄,《南荒》则是风雅乔张做致的流转,是一场中华南方沛雨甘霖的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