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古印度史诗》中有一个故事，美丽的达摩衍蒂公主与那罗王子相爱，在选婿大典上，有四位天神沉迷于达摩衍蒂绝世的容颜，于是下凡来捣乱，他们幻化成那罗王子的样貌，也加入了候选人的队列。达摩衍蒂公主犯了难：一下子出现了五位心上人！在虔诚地祈祷之后，公主突然发现，在五个求婚者中，有四个人脚下没有影子，只有一位双脚着地并投下了真实的阴影，那才是真正的那罗王子！

  人类很早就发现了光线和影子的关系，也学会了用影子来指导自己的生活，早在公元前三千多年的古埃及人就发明了迄今为止所知最早的日晷，影子像太阳的脚，它在大地上行走，忠实反映出太阳的运行，亦成为人类记录时光流逝的工具。

  就像影子折射真实世界那样，人们也对影子折射自己的哲思。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他把人的境遇比喻为受困于洞穴，只能看到洞口对面墙体的囚徒，由于身体受到束缚，无法真实地认知自己和周遭，他们会一直把外部世界投影在洞穴矮墙上的影子认作真实。而在德国作家沙米索的笔下，故事主人公彼得·施莱米尔，在恶魔的怂恿下出卖了自己的影子。他本以为影子没有什么了不起，丢掉影子是一件毫无成本的事情，没想到，由于不能投下影子，他就失去了他在真实世界里的位置。

  贡布里希的《阴影：西方艺术中对投影的描绘》即是一本“影子之书”，它向你指出看待艺术的另一种方式。当我们凝视画面中那些迷人的形体，不妨顺便留心那些被画家们处心积虑安排的影子。

  贡布里希是西方传统艺术史的最后一位大师，W.H.史密斯文学奖、奥地利科学与艺术十字勋章、黑格尔大奖、巴黎法兰西学院勋章等奖项的获得者，任何一位研究艺术史的学生，都不可能错过他最经典的普及读物《艺术的故事》，那几乎是一幅面向所有人的、关于艺术王国的通用地图。在贡布里希一生长长的作品清单里，《阴影》不过是一本小册子，如果强行拿掉那些不可或缺的图示，文字部分可能仅仅只有一篇论文的体量，却妙趣横生。与“艺术王国的地图”相比，《阴影》是一册独辟蹊径的小攻略。

  贡布里希建议他的读者：心里想着阴影，再去重新考察美术馆的绘画，把周遭世界万事万物重新再看一遍！

  在希腊语中，有一个专门用来形容错觉绘画的词汇skiagrapia，意即“绘影”，而对光和影的研究，最终成为西方绘画传统中最为明显的标志。5世纪早期的埃及艺术和希腊瓶画都没有立体或明暗表现法，在绘画高峰来得特别早的中国人那里，东方水墨画也早早地提取出了线条，而故意忽略了阴影。因此可以说，是光线和阴影，塑造了整个西方绘画传统。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孜孜不倦地研究物体的高光、衣袍褶皱在光线下的起伏，他们也懂得避开强光来获得柔美的轮廓。“不要让你的人物显得像被阳光直接照亮一样，相反，你要设法在物与太阳之间插入一定量的雾或透明的云，这样，影子的轮廓就不会与光的轮廓冲突了。”列奥纳多·达·芬奇在他的笔记里反复研究光源的路线和落点，并记下大量的心得。据说维米尔等画家利用小孔成像的光学原理来作画，浮雕工匠也都善用烛光在墙面上勾勒人物侧影，再用陶土填满轮廓来巧妙获得造型。

  一代又一代的西方画家沿着这条道路前进，解锁出越来越多阴影的妙用：太多画家描绘基督受难的场景，于是杰罗姆把它简化成被照亮的土地上只剩下三座十字架的影子。霍尔曼·亨特画年轻时的基督，正快乐地舒展着身体，仿佛在伸懒腰，但他身后的影子，形成一个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造型，仿佛某种预言。奥托·范·维恩画手持弓箭、满头卷发的可爱丘比特，但影子的视错觉，却是满头蛇发的恶魔手里捏着两条蛇，寓意爱也会带来嫉妒和伤痛之毒。政治漫画更是利用阴影大做文章，讽刺画家格兰维尔，画了一组当时的法国内阁成员，他们衣冠楚楚，他们投在墙上的影子，却是酒瓶、恶魔、猪猡和火鸡（盲从者），深刻暴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凡有光之处必有阴影，影子便是光与实体交界处的亦真亦幻，它不仅仅揭示一种视觉现象，更是象征和意义的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