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

  1947年11月14日，西北野战军二纵27岁的战地记者杜鹏程在急行军途中第一次读到巴金翻译的世界语作家尤利·巴基的小说《秋天里的春天》。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文章写得这样好，真是令人百读不厌”。那一阵子，杜鹏程随军在晋南大地奔袭，平均每天徒步40公里，阅读多少能舒缓他身体的疲乏，在北国深秋带给他春天般的温暖。

  时间回到16年前，同样是深秋时节，同样是27岁的青年巴金，在上海闸北的亭子间只用了一个星期就译出了这本《秋天里的春天》，其间泪水几次润湿了双眼，对他来说，这感动的眼泪是“灌溉心灵的春天的微雨”。

  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被这本薄薄的小书打动的，远不止巴金和杜鹏程两位青年，直到21世纪的今天，还有读者说自己是“在地铁里哭着读完了”这本书。

  《秋天里的春天》描写了短短两天之内，同病相怜却命运悬殊的一对少男少女间迅速萌发又遽然凋谢的纯美爱情。父母双亡的少年亚当被贵族拉伯采在战场上救出并抚养长大，成为受人尊敬的“中学生老爷”。10月9日这天，亚当好奇地走进镇子上新搭的一座帐篷——游方艺人兼占卜师巴达查尔师傅和小丑弗里多林要在这里做两天的演出。第二天，亚当上课途中邂逅了一位“如春天般活泼新鲜”的林间仙女——她是被老艺人养大的女孩，名叫夏娃。就这样，两个“拾来的孩子”一面问一面答，既觉得这是值得一哭的伤心事，又感到“春天”开始在深秋里绽放。失魂落魄的少年赶到教室，数学老师巴南约席先生责问他为什么迟到，少年壮起胆子回答道：“因为春天”。巴南约席先生把这个“愚蠢的借口”讲给同事们听，办公室沉寂了，在那一刻，“春天偷偷地走进了秋天里来，用它的温暖爱抚了那些严肃的教员们的心”。这天夜里，两个饱经沧桑的老艺人，在烛光里谈起一手拉扯大的掌上明珠夏娃（他们管她叫“小太阳”）。尽管他们已经走入人生的晚秋，似乎也已洞穿人生实苦的道理，却仍然笃信一对小儿女彼此暗生的情愫就像充满希望的春天，“会把它的全部温暖注射进我的衰老的心里。”夜深了，少年亚当在少女夏娃的破帐篷外奏响小夜曲，在他俩的心里，现在就是春天，“秋天不过是外表罢了”。这首纯爱的诗篇，在10月11日达到高潮——也意味着它即将谢幕。亚当的同学们偷偷安排了仪式，他们涌向卖艺人的帐篷里，他们带来的不仅是金钱，还有向“小太阳”献上的鲜花与祝福。每一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感动中，巴达查尔师傅说，“从青年的心里流出来了更多的奇迹，比从每个出色的魔术师的杖下流出来的更多了不少”；调皮的富家子弟保罗说，“即使一百个巴南约席先生断定说今天是10月11日，现在依旧是春天”。就在这个“秋天里的春天”令人沉醉的晚上，爱情的剧目落幕了。火车载着卖艺人家远去，消失在夜色中。亚当打开夏娃给他的告别礼物，那里面是一朵白色的雏菊和一缕象征永别的卷发。

  《秋天里的春天》本来就以文辞优美著称，巴金的一支译笔更增色几分，正文之前那篇尤利·巴基的自序，不过短短两三百字，却能直触读者的心弦，特别适合在落叶缤纷的林间午后反复吟哦。然而这本小书的最大魅力尚不在此，而在于其兴味的含蓄隽永。所谓隽永，是指作者通过文本想要传达的心意以及读者对这种心意的揣摩和感受，往往通过一种婉转回还的方式呈现出来。换句话说，每一位读者，每一代读者，乃至每一次阅读，或许都会有不同的体会——灰姑娘与王子的凄美爱情悲剧固然会让无数人潸然落泪，但在另外一些人看来，这不过是重复一个俗套的一见钟情和相爱不能相守的桥段，谈不上有多高明；而巴金这本书展示了那些地位卑下、生活惨苦的底层人在“像一块湿漉漉的抹布”一样的龌龊外观下藏着的纯洁的灵魂，似乎也只是表达人道主义者的一贯立场，令人感动却未必深刻。

  然而在我看来，亚当和夏娃当然是故事的主角，而巴达查尔师傅却是整本书的“题眼”，作者借这个沦为卖艺人的落魄贵族之口，认识到人生本质的虚幻无常，“灵魂是在两重的路上巡礼着，生只是在寓言，梦也只是在寓言”，“可怜的人，他忘记生和梦的路是无穷的，因为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只有外表……他生活，挣扎，休息，创造，杀人，都是因了而且为着这个外表”，“什么东西存在呢？就是许多外表的定期运动，这个运动就产生出时间、空间、生、梦、死等的幻象”。人生如梦幻泡影，佛陀选择的是放下执念，以俟来世，巴基选择的却是“相信未来”，他用“含泪的微笑”编织爱情的寓言，这种“直率的乐观主义”，不仅不肤浅，而且坚定而强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