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2017年，北京外国语大学朝鲜语口译专业的硕士研究生马畅，在她的毕业论文中附录了一篇韩国青年作家赵海珍的短篇小说译稿《琉璃》，并对自己的翻译实践作了详细的分析。《琉璃》是为数不多中文世界引进的赵海珍小说之一。小说的女主人公是水产店家的长女，在大学教写作课，可惜并不是全职教师。她身世沉重，少女时期曾有被侵犯的经历，但无论是学校还是家庭，都对这段创伤冷漠处理，令她对人与人的关系产生了特殊的感知。长大成人后，她在一所普通高校心事重重地教着书，时刻担心下学期就会被解聘，她依赖学生教评但上课却时常迟到，讨厌同事却害怕失去工作。当生活的破碎感频频向她涌来时，她与一位向他示好的男同学展开了仓促、临时、无疾而终的感情。所谓“琉璃”，不只是因为女主人公名叫“韩琉璃”，更是因为她能在日常世界之外，看到一个超验的生活世界“琉璃城”。关于“琉璃城”冰冷、断裂的景象，悬置于小说结构的过门处，时不时突兀地中断写实的节奏。在这座回忆之城中，人们彼此伤害，城中到处是破碎的、裂开的玻璃和粉碎的人。初看如此身世坎坷又没有找到精神生活出口的女主人公并不稀奇，哀伤的情绪和自相矛盾的行为动机也稚嫩如“青春文学”。尤其是小说结尾处，作者点明韩琉璃仿佛置身于一个密封的玻璃球，既走不出去也阻挡着他人的进入。《琉璃》作为2012年第36届李箱文学奖作品集收录的作品，是我们了解赵海珍情感结构和艺术理路的路径，因为多年后，这个“玻璃球”在赵海珍的另一篇短篇小说《光之护卫》中再次出现，就仿佛“琉璃世界”的重启，只是这一次，赵海珍拿出的“玻璃球”变得更大、更坚硬了，成为“水晶雪球”。球内冰天雪地，好像进阶的内心。

  《光之护卫》的主人公是报社记者，因采访工作与20多年前的中学同学、摄影师权恩重逢。当时权恩拍摄的对象是战乱地区的新闻图片。采访快结束时，咖啡馆外大雪纷飞，权恩无意间呢喃：“发条停了的话，旋律就会停止，雪也会停的吧？”在“我”看来，权恩所在的那个世界就是水晶雪球，她决定去叙利亚难民营工作的时候，“我”看到的球体变成了“镜子前化妆的年轻女人想起死去的恋人时那双湿润的眸子”，球内有严酷的人类战争。权恩观看世界的方式，出自她欣赏的摄影记者赫尔格·汉森。汉森的纪录片《人，人们》中，有一位叫阿尔玛·迈尔的犹太女性，她的独子诺曼·迈尔与汉森一起经历了一场恐怖袭击，最终诺曼遇难，而汉森幸存了下来，他拍摄了一些阿尔玛·迈尔的影像，记录了这位受难的音乐家曾在躲避屠杀的孤独岁月中，无声地演奏心中的乐谱。“我”在曼哈顿电影资料馆看到了这部纪录片，后来得知权恩因摄影工作面临瘫痪风险的消息。权恩会给已经过世的阿尔玛·迈尔写信，在这徒劳的倾诉中，还夹杂着给“我”的一封。信件内容与叙事线相互暗示，原来权恩的第一台照相机是“我”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偷来的。两个人的命运因冥冥之中的联结，迸发出只有她们能彼此看见的精神光芒。另一篇与《琉璃》的艺术设置暗暗相关的作品，则是《散步者的幸福》。故事中已经执教20年且即将失业的大学哲学讲师与她的中国留学生，在日常生活之外展开了艰苦的精神跋涉，探讨活着的意义，小说写到“如今那个世界已经拉下卷门”，可见堡垒再现，无论是跨越国境线，还是遁形于精神生活，“那个世界”森严如昨。

  总体而言，“惊奇”系列的这部小说集《光之护卫》十分好读，考量到 “惊奇”系列的第一部畅销作品是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的《激情耗尽》，两部看似完全不同背景的作品纳入到同一系列中，能看到策划编辑的意图，即展示20世纪女性的孤独与传奇。孤独并不稀奇，传奇才振奋人心。赵海珍出生于1976年的首尔，2004年荣获《文艺中央》新人文学奖后步入文坛，随后又屡获大奖，出版有长篇、短篇集等作品多部。南京大学的徐黎明曾就2020年韩国文学思潮写过一篇文章《疾病、场域、权力之下的文学突围》，提到了韩国当代文学，尤其是女性文学的叙事空间正日趋世界化。包括青年作家金成重、白秀麟，以及之前谈到的郑世朗，他们都将小说发生地、小说人物的背景设置为跨文化的世界背景。难怪在今年，旅居美国的韩裔加拿大导演席琳·宋所指导的电影《过往人生》会取得如此良好的口碑。它的受众，也许和新世代的韩国文学所呈现的“世界化”是重合的。韩国女性不是刚走出世界，而是已经走出韩国十五年、二十年，她们的精神世界所建构的文化重逢，宛若赵海珍笔下的玻璃球世界——“那个发条停了的话，旋律就会停止，雪也会停止的地方”（《光之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