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今年我重读了菲利普·罗斯《垂死的肉身》,结果颇令我惊讶。为了说清楚这种惊讶,有必要说一说我第一次读这本书时候的情形。当时我还年轻,正处在一生中的好时光。我当然是被这本书的巨大光环吸引着去读它的:菲利普·罗斯在美国不啻为活着的文学神话,他是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书评人奖、美国国家艺术奖章、福克纳奖、纳博科夫笔会奖和索尔·贝娄笔会奖等一票重要文学奖项的得主,这本书也被美国《纽约时报》和法国《读书》推荐为年度好书,并改编成了电影《挽歌》,两位奥斯卡奖获得者本·金斯利和佩妮洛普·克鲁兹饰演了男女主角。我囫囵吞枣地读完了全书,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极度复杂的不适。
《垂死的肉身》是一个老男人的第一人称自述,这位名叫大卫·凯普什的大学教授,或多或少带点罗斯本人的影子:他年过六旬,有影响力,算是文化名人,每周一次他出现在电视荧屏上,每周一次他出现在电台里,每隔数周他的文字出现在一本杂志的最后几页上……正是这种影响力会让那些倾慕他的女孩,在跟他发生性关系之前心虚地说:我不可能成为你的女友,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也不会成为你的妻子。
简而言之,《垂死的肉身》是一个老男人和年轻女孩的爱欲故事,老男人还是女孩的大学老师。但这不是一个MeToo议题的小说,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美国高校里防止性骚扰的热线电话号码已经贴在了每一位教师的办公室门外,像大卫这样的教授也早已形成了一整套娴熟的应对方法:“我有一条规定十五年不曾违反。在她们完成期末考试拿到成绩之前,我不和她们有任何私人接触……免得给学校里的人留下口实,他们一有可能,就会严重妨碍我的生活乐趣。”这毫不影响他在课堂上用透视镜般的眼光打量那些美貌姑娘,玩味她们的身体曲线,寻找潜在的性爱对象,“我一眼就看出她会是我的女孩。”
大卫每年在大学里上十四周的课,其间他不跟任何女学生发生暧昧关系,他承认,他玩了“一个诚实的花招,一个光明正大的花招,但无论如何是个花招”。每次期末考试结束,成绩批好之后,他就在寓所为学生举行一场派对,男女生一律邀请,他邀请大家喝酒,年轻人的聚会总是很尽兴,何况刚刚摆脱了考试,晚间十点左右,气氛就热烈起来,那些女孩会看到老师所拥有的:舒适齐整的二层公寓、藏书丰富的图书室,走廊里排满了双面书架,还有钢琴以及收藏,文化优越的感召力似乎也成为性魅力的一部分,到了凌晨两点,大胆的女孩就留下来了。大卫用这招诱惑了一个又一个女孩,直到他迷上了二十四岁的古巴裔女学生康秀拉,陷入无法自拔的情欲关系。
导致我不适的正是这种坦白,当时我刚刚过完我的二字头,很自然会把自己代入到年轻女性角色中去,第一人称恬不知耻的勾引自陈,洋溢着成功老男人油腻的洋洋自得,马上引起女性本能的反感。但今年再看此书,我的观感竟完全变了,我突然可以理解那个招人烦的大卫,他的肉身行将就木,因为成熟和社会地位,他处于强势的一方,女孩很容易屈服在他的魔力之下,但随着情感的逐渐深入,对衰老的恐惧,对青春的嫉妒,由他者引发的自我身体凝视,逐渐抽走了老男人的自信——也许所有的爱情都关乎力量对比,但菲利普·罗斯写出了权力关系里最残忍的一种:时间的终极权力。死亡站在一切关系的尽头,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弱。
万万没想到,时隔十余年,我居然从康秀拉变成了大卫!重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不断把自己代入老男人角色,读到许多以前没有发现的细节,并深刻理解了那种无奈与哀愁,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生理性别,原因只有一个:我也开始老了。垂死的肉身不分男女。
菲利普·罗斯给小说写了一个温情而残酷的结尾,大卫和康秀拉分手后第八年,除夕夜,大卫接到了康秀拉的电话。因为乳腺癌,她即将被切除乳房,这时她想起,曾经有人无比迷恋她即将失去的那部分,认为那是美之极致,她请求大卫为她的裸体拍下最后的照片。爱欲故事戛然而止,徒留下生命成住坏空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