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我阅读王度庐，不能免俗地，是从李安电影《卧虎藏龙》开始的。《卧虎藏龙》是王度庐“鹤-铁”五部系列武侠作品，小说中言情色彩浓郁。2018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王度庐言情小说系列6卷，为喜欢他写作风格的读者提供了更便捷的路径了解王度庐关于社会世情的洞察。

  王度庐写的“情”，往往基于人物处境，又对底层生活有真挚的同情。他体认社会阶级与命运曲折的方式，依赖于有限、单一的社会网络，例如传统家族、同乡同学。许多读者都赞美王度庐对女性的同情，其实他的怜惜正建立于他十分知道女性社会生活空间的狭隘。年轻女性进入社会，就仿佛羊入虎穴，九死一生。尤其是富家女，一旦被爱情冲昏头脑与家族决裂脱离庇护，就会直接落入无穷尽的地狱。小说《海上虹霞》就是最好的例证，这部1941年开始连载的小说，写作了女主人公小卿下嫁家中车夫柳贵，两人漂泊至青岛的故事。柳贵根本没有能力养活这位太太，甚至觉得太太怀孕是个沉重的负担，他居然听信路人鼓吹南洋遍地黄金，抛妻弃子离开了青岛，临走时还不忘带走了两人仅有的几块钱。这位负心汉似乎是没有想过，一位年轻女性患有肺病，在异乡无依无靠会面临怎样的悲剧。后来小卿多次改嫁，生有一子，为了养活孩子做了暗娼。王度庐在小说中巨细靡遗地描写着小卿被骗的每一步，一遍遍告诉读者她别无选择。多年后，柳贵在南洋暴富，回青岛养病，他后来的女儿香蓉也一同来到青岛。香蓉情窦初开，鬼使神差地爱上了卖袜子的青年高林，殊不知高林正是小卿卖身养大的儿子。一场《雷雨》式的重逢不可避免。小说在详细书写小卿年过四十还要出门受辱讨生活的同时，也详细书写了柳贵在反复权衡到底给小卿多少生活费合适。他恬不知耻地为自己开脱，认为小卿自甘堕落。他甚至不断教育女儿，千万不要和穷男人在一起，爱情全是骗人的。

  在王度庐的言情小说中，男人与钱、女人与情之间，都存在着危险关系。一方面男人被钱诱惑且挥霍真情，另一方面女人则为情所伤且挥霍金钱。在此简单的设定下，悲剧之悲，仿佛并不真正来自于门第，而是来自于人性的弱点。王度庐也写过更为复杂的情。1940年2月至1941年4月，王度庐以“霄羽”为笔名在《青岛新民报》连载长篇小说《古城新月》，1948年至1950年由上海励力出版社印行单行本。新整理的《古城新月》有三卷，巨细靡遗之处，在如今看来仍是中国人家族生活的生动写照。

  故事主人公柏骏青原本是汉口银行行长之子，因不屑父亲攀附权贵逼迫他完成政治联姻而离家出走。父亲则断了他的金援。流浪北京的过程中，骏青借住在表妹家。表妹也是传统大家庭之女，父亲有几房姨太太，家庭关系极为复杂。两人青梅竹马，暗生情愫，但并未确定感情。在离开家庭开始独立的过程中，骏青体会到生存不易，他除了找到过两份临时教职，根本赚不到钱。由此，他的人生处境出现了一个悖论，如果脱离父亲的经济庇护，他就成为穷人，成为穷人，就配不上表妹丽雪。可若回家妥协，就不得不贡献出婚姻自由，失去丽雪。在艰难谋生中，骏青开始变得越来越自卑。他的自卑又孕育了异化的自尊，以至于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他还救助了一位娼户家的养女、他后来的学生白月梅。于是，骏青、白月梅、丽雪及其他纷扰的青年男女形成了复杂的情感关系。丽雪知道骏青对白月梅的爱意，来自于他意识到脱离家庭的自己正犹如白月梅一样凄凉孤单。丽雪既不愿意受穷也不愿意失恋，只得放纵自己、十分无望地爱着这位软弱的表哥。小说第二卷，写作了白月梅从悲剧的命运中侥幸逃脱后经历社会化的险路。她有太多的机会受骗，沦落至小卿的命运，王度庐却给了她一个努力学习成为护士的机会。故事的结局，是骏青回归了原生家庭并以少爷的身份迎娶门当户对的丽雪。但短短一年，他对丽雪表达了令人费解的恨意。丽雪又恶在哪里呢？我其实读不出来，在我看来，骏青在离家后，确实爱上了白月梅。他并无多大才干，且只能从白月梅的崇拜和感恩中获得真正的自尊。丽雪曾为他与家族决裂、甚至差点为了他杀人，他却只恨她心机，这是骏青的狭隘。孱弱的人配不上结实的爱情。赚钱太难了，主人公们都不行。唯有一位作家刘醉生，是骏青的朋友，能稳定获得版税，他活得不如主人公们精致，却能不靠爸爸养活自己，令人想到作者本人。

  《古城新月》最有趣的亮点，在于骏青和白月梅十分认真地讨论男女之间是否有纯友谊。这个十分互联网时代的问题，出现在两人论述自己情感正当性的哲学书籍、书信、对白中，恰恰证明了“纯”基于阶级，是一种自恋的供养。虹霞与新月，美在为爱献身的壮烈，都那么不幸，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