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
说来也是无奈,生活中陪伴我们时间最长的东西,却往往被我们忽视,比如床。英国家具设计师劳伦斯·赖特有句名言,“在几乎所有的社会历史和传记中,缺少了三分之一的故事。”他的意思是,我们一生中要在床上度过三分之一乃至更长的时间,床在人类文明史上扮演着形形色色有趣的角色,有各种令人回味的故事值得讲述,却少有人将其作为关注对象诉诸笔端,以致“人们在对过去的认知中存在着一个床形的缺口”。不过,这个缺口现在多少被弥补了一些,这就是世界著名的史前考古和人类学专家布莱恩·费根和他的助手纳迪亚·杜兰尼合作的《床的人类史——从卧室窥见人类变迁》。
在一般人眼中,床未免是一个太过无趣的研究对象——这样的观点并非没有道理,毕竟在过去千百年里,床的主要功能和基本设计样式都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不过,在渊博的人类学家的笔下,这个沉闷无聊的选题,一下子变得趣味盎然。在作者看来,“几乎人类做过的一切事情,都曾发生在床上”,在《床的人类史》这本小书中,他们以床为线索,从公元前数万年人类的祖先第一次彼此相拥着在兽皮或者草垛上躺下(而不是像其他灵长类“亲戚”那样攀在树杈或者靠着树墩入睡)写起,一直展望到未来高科技的人工智能睡眠舱和磁悬浮太空床,扩展出一系列主题,讲述了一部数万年的“横向”历史。
在人类文明演进史上,床曾经发挥着里程碑式的标志性作用。今天我们熟悉的这种高出地面、有铺有盖的床的出现,不仅体现了先民生活技术上的飞跃,也意味着人类真正成为自然界强有力的掌控者——在一个天敌环伺弱肉强食的环境中,睡在地上无疑是更安全的,不仅可以及时感知野兽的动静,也更便于逃跑行动。一旦人类放心地在床上高枕无忧,就说明他很笃定,周围的一切不再会对自己的生命构成威胁。正因为如此,从那以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床都被视为财富、权势、力量和社会等级的标志——古埃及王室成员的大床高高在上,铺盖厚实舒适,床腿和顶篷还有大量黄金饰物,这不仅是他们休息的工具,也是他们生死轮回去往来世的神圣祭台;而在法老治下的平民,大多只能垫着一张草席睡在地上,最多不过加一张麦秆或羊毛填充的粗毯。略有讽刺意味的是,现代医学普遍认为,相比那些松软的床垫,坚硬的平面倒是对人类的脊椎健康更有好处。
在此后数千年的文明史上,床作为核心元素,继续在许多方面凸显其文化意义:性与生育,睡眠,死亡、恐惧与来世,社交、互动与隐私,权势与地位的展示。在这个重要的“人类剧场”中,曾上演着许多令我们瞠目结舌的剧目。
对于今天文明社会中的居民而言,卧室和床,以及通常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睡眠、性生活、生育等,是一个家庭最私密的所在,外人的随意侵入被视为一种极大的冒犯。不过人类学家告诉我们,在人类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今天作为重要权利的“隐私”是不存在的。对于早期人类而言,缺乏隐私只是为生存付出的低廉代价,到了近代,不仅家庭成员不分男女老幼同床而眠,外出住宿时按人头而不是按性别分配床位也是常态。在莎士比亚的时代,有钱人通常把家里最好的那张床放在客厅里供访客欣赏,以展示自己能“买得起两张床”的实力。至于权贵们更是把卧室作为身份象征的公开舞台——从17世纪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到20世纪的英国首相丘吉尔,都习惯在豪华大床上治国理政。不列颠王国甚至规定,王室成员分娩时,必须有内政大臣在场,1688年,詹姆士二世的王后德斯特在多达42位各界人士的众目睽睽之下,诞下一名男婴。这个令人尴尬的决定,直到1948年查尔斯王子出生前,才被倔强的伊丽莎白二世废止。
工业革命把大多数欧洲人变成了城市居民,也逐步奠定了为今天全世界所熟悉的工作、生活、居住方式和与之相应的价值观。与此同时,床也逐步从昔日光彩夺目的主角,隐藏到角落,成为“被动的物体”。当然,它们也偶尔被叛逆的青年作为道具,短暂地回到前台扮演特别的文化角色——1969年,新婚不久的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夫妇把度蜜月的酒店大床变成了呼吁和平的行动舞台,他们穿着睡衣公开展演,与访客热烈讨论,这场伴随着巨大争议的行为艺术,也成为20世纪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化事件。
在今天这个充满焦虑和不安的时代,“躺平”似乎成为人们面对命运的无奈选择。然而《床的人类史》告诉我们,为了实现“舒服地躺平”的梦想,人类曾付出怎样长期不懈的努力。今晚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也许就将是阳光灿烂的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