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

  米歇尔·图尼埃的《桤木王》被誉为新寓言主义的代表作。图尼埃的作品中，象征与寓言的特征是极其明显的，这也是有迹可循的。《桤木王》的第三章《极北》的题记引用保尔·克洛岱尔的一句话：“凡传递的都可荣称为表达，凡被传递的均可荣称为意义，一切都是象征或寓言。”小说《桤木王》源自歌德最神秘也最著名的叙事诗《桤木王》，这首诗发表于1782年。小说中所呈现的主题也正是歌德在诗中所要表达的，“是谁在风中迟迟骑行？/是父亲与他的孩子。/他把孩子抱在怀中，/紧紧地搂着他，温暖着他，/‘我的儿子，为什么害怕，为什么你要把脸藏起来？’/‘父亲，你难道没有看见桤木王，头戴王冠、长发飘飘的桤木王？’”诗歌中，孩子被神秘生物即桤木王袭击而死。桤木王是“从时间的黑夜中派来的使者”，要带走纯真的孩子，带走人类的未来。

  书的第一章《阿贝尔·迪弗热写下的恐怖文字》，主人公阿贝尔·迪弗热的日记即开宗明义说自己是一个吃人的魔鬼，他的日记成为一个寓言，当时迪弗热并不知晓将如何寓言他的命运。少年时代，就有一个魔鬼似的儿童幽灵以不可抗拒的权力占据了他的心灵。直到后来，他自己已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桤木王”（邪恶的吃人魔王）之后，才明白命运的谶语早就在他的日记中展现端倪。他的日记并非单纯地按时间的线性顺序发展的，而是记忆与现实的交叠与重置，不受写日记时的时空限制，主要描述了迪弗热在圣克利斯托夫中学的童年与少年生活、好友纳斯托尔的死亡、女朋友拉歇尔的离开，以及小姑娘马尔蒂娜对他的诬告，并不时地预言尚未发生的历史事件。他的日记也为他未来的命运埋下了象征与寓言的隐秘种子，在他以后的经历中，我们会看到他如何从一个无辜纯真的少年成长为恶魔附身的“桤木王”的。

  小说的时间之轴与时代背景是非常清晰的，从1938年1月法西斯德国吞并奥地利开始，写及法国的溃败与投降，写到1945年3月苏联军队攻入德国本土、法西斯德国面临全线崩溃而终，基本上经历了二战的全过程。迪弗热的人生轨迹正与此吻合，他最早是巴黎一家汽车维修店的老板，被征召成为法国军队里的信鸽通信兵，随后被德军俘虏，在罗明滕森林成为纳粹小头目的助手，最后到卡尔滕堡成为纳粹政训学校的负责人。无论是作为法军的士兵，还是德军的俘虏、纳粹的帮凶，我们从作品中都看不到迪弗热对战争的态度。在被征召进法国军队当了信鸽通信兵后，迪弗热的兴奋点在鸽子身上；成为德军俘虏后被要求为德军服务的时候，他毫无怨言，按部就班，恪尽职守，做好上面交给他的所有事情，而不问事情的性质如何。他关注的重心是服务内容本身，挖沟、开汽车、赶马车、陪同打猎等。图尼埃通过迪弗热被历史所推动的人生轨迹，描写出了他残酷的“蝶变”——被战争这一魔鬼塑造为一个助纣为虐的“桤木王”。

  撒旦模仿了人的本能与品行，化身为“桤木王”。人性与魔性发生了倒错，即善与恶的倒置。在战争的极端时刻，人的魔性被无限释放，取代了人性，而成为人存在的精神性特质。

  迪弗热成为卡尔滕堡的“吃人魔鬼”，他觊觎着所有孩子，他走遍该地区的边边角角，劫掠孩子，或以武力与杀戮威逼，或以甜言与蜜语利诱，卑鄙下流无所不用其极。有人写下纸条，警示卡尔滕堡的家长：“不要让孩子单独出远门。要教导他们，一旦看见一个骑着蓝马、带着一群黑犬的巨人，一定要逃，要躲起来。”而纳粹政训学校的目的就是击碎孩子们的“纯净”与“天真”，让他们成为“桤木王”世界里的一员，换句话说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纳粹德国的炮灰，战争机器上的一颗血淋淋的螺丝钉。

  小说的结局是未知的，迪弗热走向彷徨、走向不确定性。迪弗热的双手“触到了一棵小树的枝干，认出了是一棵沼泽地的黑桤木。”他想停下脚步，但“肩头上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他最后一次仰起头，“看见一颗六角的金星在黑暗的夜空中悠悠地转动。”此刻，迪弗热既是将被桤木王带走灵魂的孩子，又是要与桤木王抗争的孩子父亲。“无法抗拒的力量”正是暗黑的食人魔王的邪恶力量，是人性中最为幽暗的部分；而“六角金星”的象征寓意更为复杂，在犹太教中，六角金星代表着上帝与人类之间的联系和契约，象征着智慧、神圣和祝福。同时“六角金星”也象征着犹太人在二战中被德国纳粹凌辱与屠戮的血泪史。迪弗热仰望星空，“微笑着接受天上和人间的食粮”，“六角金星”将恢复他的纯净与天真、人性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