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虽然类型文学不是我主要的阅读取向，但我很喜欢高野和明的小说。我不知道如何准确定义他，是推理作家还是科幻作家，因为在这两个领域，他都有杰作，如《消失的13级台阶》与《人类灭绝》。从已发表的作品来看，他写作推理作品更多，但从国内熟知的日本推理作家排行榜上，我们也许数到十名开外也不一定能算上他，可见日本推理小说的发达程度。相对而言，高野和明重复书写的附身或灵异题材，我反而很难读进去，尤其是2015年引进、曾被蔡康永等深情推荐的《幽灵救命急先锋》。2023年，高野和明迎来了中文版重版之年。有包括《人类灭绝》《K和N的悲剧》《恶徒的救赎》等多部小说在不同的出版社重版推出。《人类灭绝》更是第三次重版。高野和明也于2022年推出新作《道口的幽灵》，目前还没有译本，很是令人期待。

  高野和明出生于1964年。《消失的13级台阶》是高野和明最著名的小说，小说完成时他37岁。正是凭借《消失的13级台阶》，高野和明拿到了日本推理小说大奖“江户川乱步奖”。这部小说有很强的话题性，却又与只创作话题不执着于推理本身的故事不同。我记得阅读这本书时，我甚至找回了青少年时期看金庸武侠的热情，哪怕熬夜也想知道到底后来发生了什么。故事的设计十分精巧，给予人物充分的机会展示双重视角体会加害人与被害人、体会受辱者与污名文化中诞生的细微线索。故事开始于一对老夫妇惨遭杀害，证据指向的嫌犯树原亮拒不认罪，且因事发当日的一场意外车祸恰好丧失了记忆。他只记得自己曾经“走在台阶上”。然而，死亡发生地并没有台阶，甚至周围的山林中也没有任何台阶的踪影。死刑执行官南乡因为职业阴影，慢慢有了“废死”的理念，且受相关组织委托为树原亮冤案偷偷重启调查而努力。南乡找到了一个助手，曾因过失杀人入狱后又假释出狱的年轻人纯一。所谓的“十三级台阶”，表示的不仅是嫌犯树原亮关于案发当日被迫埋葬罪证时走过的十三个阶梯，也暗喻日本从宣判到真正执行死刑中需要经过的十三道程序，或者说旧时绞刑架前的台阶级数。小说包含多重元素，除了传统的恶意、复仇，更有关于废死议题的直接探讨。两个案件最终汇成漫长岁月中有因有果的人间悲剧，南乡和纯一的遭遇十分令人同情。假释后重归社会的更生人，重新做人的评判权力聚集于一个社会贤达手中，被反复勒索后制造惨案并嫁祸于他人。误杀强奸女友的恶少，却又被为复仇的恶少父亲处心积虑算计嫁祸。当消失的十三级台阶终于浮现出来，如此冤冤相报的连环悲剧正如小说中纯一最后写给南乡的信中所言，不管事实如何裁定，“毁灭的心无人理睬”。小说中许多人物处境的设计、情感形态的异化，我们都可以在他的另外两部作品《K和N的悲剧》《恶徒的救赎》中看到类似的文学布置。

  《K和N的悲剧》说的是一个女性故事，一位看似温柔的女士，因作家丈夫经济压力太大，被迫同意堕胎，她伤心过度后，患上人格分裂。身体中出现了另一位孕妇，誓死保卫自己的孩子。K和N是两位怀孕女性名字的缩写，意为相似的救赎意图。当理性已经说服她们放弃生命时，本能的生存欲望在疯狂抵触着绝对理性的判断。《恶徒的救赎》说的是恶徒八神的逃亡，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在于他被邪教组织追杀的过程中，如何九死一生地去医院为一个白血病患儿捐献骨髓。他的背后是一宗东京连环杀人案。坏人想要从良，在高野和明的设计中总是困难重重。八神和纯一具有相似的人格特质，他们是犯过罪，却还保有一丝闪念，且正因为如此，使得自己陷入重重罪恶胁迫的困境中难以脱身。这种宿命感和无力感，贯穿高野和明的创作生涯，也是他在47岁时集小说技艺之大成建构《人类灭绝》世界观的基础。也许他认为人类自相残杀的本能被包裹在了许多文明和正义的话术之下，但归根结底，我们还是在心底渴望着拯救。在《人类灭绝》中，超人类以碾压性的智商展演，告诫自作聪明沉迷诛杀的人类好自为之。《幽灵救命急先锋》中，四个因自杀既去不了天堂又回不到人间的孤魂需要组建幽灵救助队挽救100个有意自杀的都市人。即使在社会丛林中，毁灭的心它无人理睬，但在小说里、在虚构中，作家还是留有救赎的空间。高野和明所有的故事，都是在救人。救被诬告的死刑犯、救尚未成形的胎儿、救白血病患儿、救企图自杀者，最终……救人类。他的灭绝宇宙是那么不彻底，奇怪的是，我读来感到很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