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新近在上海看到的一个展览让我再次回到伍尔夫,这个被讨论得过多的现代女作家早已成为Icon,比起她的作品,文艺青年可能更熟悉她忧郁沉思的清瘦侧影,被印在各种衍生品上,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是时候再读一次伍尔夫了,她和她那些意识流的碎碎念像溪流一样,你阅读的时候沉浸其中,但当你放下书本,水滴便从你身上滑落了——你并没有真的记住多少。
展览是青年艺术家胡顺香的绘画装置展,在展厅最醒目处,艺术家设计了一款简洁的哥特式祭坛龛,龛中画着伍尔夫,坐在维多利亚式的秘书桌前执笔思索,她的书桌秘屉里被塞进了一位少女,少女的长腿如尸体一般伸在外面,两腿间夹着一枝百合,暗喻伍尔夫早年被性侵的经历和暧昧的性向。祭坛右边则画着被家务和孩子缠身的劳拉。伍尔夫优雅而思辨,而劳拉却呆滞而痴肥,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家庭劳作。没有脑袋的男人横卧在楼梯上看报纸,对妻儿和家庭责任一概置若罔闻。在西洋古典宗教油画的传统里,祭坛顶部往往绘制着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艺术家借鉴了这一超稳定的三角结构,但三位穿着宗教式古典长袍的人物都是女性,似乎是女性一生身份的三位一体:女儿、妻子、母亲。
这是所有女性都心有戚戚的命题,在这里,祭坛画的形式不指向任何宗教,相反,艺术家献祭的是普通女性日常的喜怒哀乐,也再次把那个提问摆上桌面:女性想要写作/创作,到底需要什么条件?
伍尔夫的回答尽人皆知:一间自己的房间以及每年500英镑——不知道当年的货币金额放在今天是否依然有效,但在2023年夏天,我想为这个清单加上一项:免于带孩子过暑假的自由。
时至今日,女性创作者的境遇并没有比伍尔夫时代改进多少,在某种程度上,伍尔夫是幸运的:她受过良好教育,有崇拜她才华的丈夫甘愿为之付出,也被豁免了生育的负荷,她当然拥有自己的房间以及那区区500英镑。与她笔下虚构的莎士比亚胞妹朱迪丝相比,她简直得天独厚了。“老妇人看着将近80岁,但假如有人问她,生活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会说,她还记得巴拉克拉瓦战役时街头的灯火,或听到过国王爱德华七世诞生时,海德公园鸣放的礼炮。假使有人想确证,追问她……你在做什么,她就会一脸茫然,回答说她什么也记不清了。因为一餐又一餐的饭食已经煮好,碗碟和杯子都洗净了,孩子们自去上学,长大成人。生活中什么也没留下,一切都消失干净了。传记或史书上对此没有只言片语,而小说,即使不想撒谎,必然也是谎话连篇。”
伍尔夫指出了那个真相:一切纪年都关于男性,女性被碾进日常劳作,成为沉没成本。但重读《一间自己的房间》给我带来的震撼却并不是这些,而是我在第一次阅读时彻底错过的东西:伍尔夫在方法论上拆解了女性写作,她发现,写作对于男性写作者和对于女性写作者来说,意味着完全不同的语言!男人的语言沉重敏捷,高视阔步,所有小说巨匠,比如萨克雷、狄更斯、巴尔扎克,都习得了一种“本色语言”,那种语言天然属于大众,带有流行的时代气息。但女性并不生来就拥有这一工具,伍尔夫认为,女人是通过母亲来回溯历史的,男人的句式,一旦被女人使用,就像举着不适配的重剑那样难以顺手。
她也许是对的,在她的时代,她能看到的女性写作先行者并不太多。“夏洛蒂·勃朗特,尽管有出色的散文天赋,手中的武器仍不免沉重,令她左支右绌;乔治·艾略特用它生出种种难以描述的事端;简·奥斯汀审视它,嘲笑它,发明出合乎自己的句式,一生不离不弃。因此,她的文字天赋虽然弱于夏洛蒂·勃朗特,却道出了更多东西。”
这真是令人振奋的想法,即:女性写作者应该,也可以发展出独特的语言,就像剑客应该拥有量身定制的宝剑。我得承认,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语言也像衣服一样,可能世面上通行的式样和尺寸都是男装。伍尔夫就发明了一套自己的语言,类似孤独分裂的女人自呓,把极为琐碎的事情说得极重大,把极为真实的日常说得极梦幻——这当然并不是适合我的语言,但她却为我指出了某条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