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左手绿松石的大丽花手镯；右手小狗史努比手表；胸口的项链坠，垂着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这三个文化混合的符号明示着女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个人标签：墨西哥裔；美国籍；佛教徒。她手臂上的刺青是墨西哥圣母瓜达卢佩，安详又神秘，“我自己设计了这个图案，在墨西哥宗教画里，圣母瓜达卢佩从来都是站姿，但我让她在佛教的莲台上打坐，背后我借鉴了印度宗教图案。”桑德拉用刺青提醒那些看着它的人：众神归一，天下大同。

  《芒果街上的小屋》是桑德拉·希斯内罗丝最广为人知的作品，这本毫无文学野心的小册子，貌似“童书”，但在美国知识界引起极大反响，出版次年便获得美洲图书奖，陆续入选大中小学教材和雅思托福题库，成为美国当代最著名的成长文学经典。耶鲁大学的大牌文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专门编了一本导读，把这本看起来已经足够简单的小说条分缕析、挖掘隐义，他的放大镜没有放过即使是一个单词。

  墨西哥人对“另一边”（邻邦美国）的情绪是复杂的，桑德拉的父亲是美国第一代移民，娶了“另一边”的女人，他原本在墨西哥过着殷实的生活，正如她曾在小说里写的：吃芒果都由仆人切好，装在盘中端上桌子，用擦得锃亮的小银叉取食。而另一边，美墨混血的母亲却习惯于站在厨房里用餐，垫着报纸把水果胡乱切开，外公还大声吆喝着：来来来，吃吃吃！桑德拉有6个哥哥，她是家中唯一的小女儿，这一特殊身份决定了她处境矛盾：墨西哥有父权和兄权的传统，男尊女卑，但同时她又饱受父亲宠爱。在“这一边”可以成为会计师的父亲，到了“另一边”迫于生计沦为手艺人，这令父亲耿耿于怀，他从小就提醒孩子们：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父亲从不吝啬给女儿受教育的机会，鼓励她上大学——虽然墨西哥传统妇女的宿命不过是嫁人和生育，婚姻生活的主要内容可能是家务和挨打，以及守在窗边等丈夫回家。

  桑德拉很小就决定对此说不，她借《芒果》里埃斯佩朗莎之口说，“是她让男人发狂，是她大笑着让男人落荒而逃。她的力量是她自己的。她不会放弃它。”这是小说里未成年少女的稚子之声，也是墨西哥裔女性的独立宣言。

  因为出色的写作天赋，桑德拉曾被推荐到爱荷华大学的研究生写作班学习，“我在爱荷华大学参加过的写作班简直恐怖之极，那种技巧的训练对写作其实是摧毁性的”。她一直在构思《芒果街上的小屋》，童年的经历、邻居们的遭遇、有色人种学生对她的倾诉的故事，在脑中织成一片，让她在夜里无法入睡。

  桑德拉首先是一位诗人，其次才是小说家。年轻时候，找不到出版商，她印刷了500册自己的诗集，站在街边叫卖，一美元一本。她因此考虑用更容易接受的方式写作：诗歌的语言，小说的内核，短篇的形式，有情节但不连贯，分许多篇章，可以从任何一段开始读，也可以跳着读，可以每天抽空，不连贯地读，如果愿意重读，还能发现新的深义。

  为所有人写作是一种宏大的野心，但《芒果》确实做到了。桑德拉二十来岁就找到了自己的语言，她的作品被评价为“诗小说”。意识流、短句子、意象、通感、天马行空的修辞想象，以及到处埋伏的韵律，让她的小说拥有了诗歌般金色的质地。“我试图找到一种表达方式，离我在学校里学到的学院派主流写作越远越好。”

  作为少数族裔的写作者，“身份”始终是桑德拉的关键词，她常常要求她的学生列出：你与家人不同的10样东西，你与同学不同的10样东西，你与你同宗教的人不同的10样东西，你知道但别人不知道的10样东西……她说，人们是在差异中确认了自己。

  因为始终书写墨西哥裔的生存故事，桑德拉在美国文化中也是被贴上标签的，跟孜孜不倦描写中国的汤亭亭一样，她几乎从未涉足其他题材。“其实我有选择权，我可以不写这些。但我付不起这个代价。如果以前黑人是美国的最底层，那么现在，墨西哥人是美国的最底层。如果我不去解决问题，那我就成了问题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