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去年有一则文娱新闻曾引发讨论，导演陈可辛将开创泛亚洲剧集公司，推出改编自蒋峰中篇小说《翻案》的《酱园弄杀夫案》。这宗发生在1945年的民国上海奇案，对现当代文学有一定的影响力。“酱园弄杀夫”事件本身并不复杂，詹周氏在很小的年纪嫁给了典当行工作的詹云影做妻子，詹云影品行不端且有严重暴力倾向。詹周氏不堪忍受意图自杀，却被救活，那个年代普通女性也无法提出离婚。为了终结苦难，她杀害了丈夫。案子轰动上海，原因有二，一是违反了三从四德，二是詹周氏身材矮小却杀害了有“大块头”绰号的詹云影且大卸八块，实在疑点重重。后因复杂的历史原因，案子历经时代变革后，詹周氏并没有受到处罚，而是一直活到了上世纪90年代。

  1982年，鹿港作家李昂就曾以此案子为背景创作了小说《杀夫》。据说，创作的灵感源自她1970年代去美国探访白先勇时偶然在白先勇书房看到了这宗收入于《春申旧闻》中的社会新闻。李昂将故事的时间和背景替换成为她熟悉的家乡，“詹周氏”也被鹿港妇人“陈林市”替代，成为遭受农村结构性压迫和婚内虐待的绝望妇人。后来，白先勇对这部小说也有很高的评价，认为“这篇小说非常复杂，写人性的不可捉摸，人兽之间剃刀边缘的情形，写得相当大胆，相当的不留情。写没有开放的农业社会中，中国人的阴暗面，把故事架构在原始性的社会里来研究人兽之间的一线之隔，这是篇突破的作品，打破了中国小说很多禁忌”。《杀夫》获得了1983年的《联合报》中篇小说首奖，被翻译成多种语言。

  长久以来，《杀夫》都被看作上世纪80年代女性主义思潮兴起后的代表作品。小说开篇写林市游街示众，凸显性别命题和舆论风貌、这个“妇人杀夫”的故事主角竟然既不美貌又无奸夫，让看客们十分扫兴。李昂为这名连名字都不算有的可怜女性编入了凄惨的身世，且让林市的母亲因以“性”易食遭遇被处决的命运。一对母女宿命轮回的故事，增添了悲剧色彩。若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杀夫》的写作风格十分鲜明直白,甚至有些重口味，林市化身“疯女人”，揭露了女性在乡土生活中“非人”的生活处境。以至于林市最后的反杀，与其说是一种有主体意识的复仇，不如说是基于生存本性的野蛮反杀。“性”在小说中的分量也有过重的设计意图。只是说，在40年前的中文环境里，小说的出现的确是石破天惊的。

  那么到了2015年，蒋峰同题再写“酱园弄杀夫案”，小说的设计和诉求就完全不同了。蒋峰是80后作家，写作题材较为多元，《翻案》是他的代表作，却没有收入到任何小说集中。原刊《长江文艺》，后来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获得了很好的评价，可能也是当时被陈可辛看中的原因。《翻案》的开篇，素材可能来源于上海电视台一个老牌纪实节目，那一期采访到了《上海滩》杂志的年轻记者，他在上世纪90年代重访了在大丰农场退休后的詹周氏。那名记者描述了一个非常戏剧化的场景，后来也被蒋峰直接作为小说素材脉络加以渲染。当时从上海市区到农场的班车并不多，结束采访后，记者遇到了一场大雨，他的窘境是可能无法在当日回家，他只得重返詹周氏家中借宿。他心里又很害怕，毕竟天气不好而詹周氏是那样一个看起来很慈祥却杀过人的老人。小说开篇的第一句话是：“主编说，要珍惜，詹周氏快90岁了，我可能会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媒体人。”詹周氏问：“是不是我的案子翻了？”一下就能抓住读者的心。

  蒋峰在《翻案》中用了嵌套的叙事结构粘合了许多他调研而来的复杂素材，凸显了1945年历史情境中小人物詹周氏，是如何一步一步在毫不自觉的情况下走出了人生的绝境，这复杂的历史情境包括了临时政府，也包括了剧作《娜拉出走之后》上演，包括了苏青、张爱玲、胡兰成的历史掌故、老律师们的斡旋。蒋峰并没有绕开女性议题对于此案的影响，但他更重视大时代中的风浪和偶然。尤其是对于查案人薛至武这一虚构人物的补充，带领读者不断追问所谓“奇案”到底“奇”在哪里？奇不在杀夫，也不在女性主义的讨论，奇就奇在所有的生活方法、法律准则、思想道德被卷入到不断震颤的漩涡中，一切皆可用又不可用，一切今日有效或许明日就失效。在这种不确定感的恐怖中，薛至武意识到詹周氏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酱园弄案也不是一宗普通的案件。

  同题写作最能看出不同时代不同作家对于世界运行秩序、生活伦理的多元理解，虚构在此，与其说是一种整理逻辑的过程，不如说是对于不同危机形态的敏锐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