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
《寂寞芳心小姐》是那种读过一遍就久久不能释怀的小说。它常被与《了不起的盖茨比》相提并论。这两部小说的主题颇为相似。最为吊诡的是,1940年12月21日,《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菲茨杰拉德因心脏病死于好莱坞的格拉姆公寓。而后一天的22日,《寂寞芳心小姐》的作者纳撒尼尔·韦斯特与新婚八个月的妻子艾琳·麦肯尼周末出游,在回程途中发生车祸,夫妻俩双双殒命。
韦斯特的写作生涯并不顺利,他有才华,有想象力,他渴望成为一名“职业”的写作者——靠写作的收入养活自己。在出版了两本小说集之后,韦斯特在给好友的信中写道:“三年来出版了两本书,只换得总计七百八十美元的收入,所以不是什么能否坚持到底的问题,我很愿意作出牺牲,但现实就是不可能……外面的世界不允许我靠写作讨生活的希望成真……”当他从好莱坞挣来一笔可以自由生活的可观收入时,正准备大干一场——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可惜天妒英才,车祸夺取了他的生命。就像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描述的那样,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青年作家都要去巴黎——全世界思想、文学与艺术的麦加城——“朝圣”,以便完成从文青到创造性作家的蜕变,韦斯特也不例外。这批作家也被称为“垮掉的一代”,阴差阳错,韦斯特死后也被评论家抬进“垮掉的一代”这一“贵棺”。
在艺术上,慢即是快。慢成就了经典,《寂寞芳心小姐》就是那种慢工出细活的典型。从头读到尾,我们会发现这么长的小说——一部小型的长篇小说——竟然没有一句废话。1929年,机缘巧合,韦斯特读到了一些读者写给《布鲁克林鹰报》“谈心”专栏作家苏珊·切斯特的求助信件。这些信件成为点燃韦斯特创作《寂寞芳心小姐》的火苗。从1930年到1932年,韦斯特以每天一百个词的速度推进《寂寞芳心小姐》。他精雕细琢,让书中的每一个词在隐喻、语调、意象、节奏、用典、反讽等方面都精确无比,修辞与结构严谨完美,并赋予它们以生命。韦斯特的笔下生长出一个鲜活灵动的血肉之躯,充满生命活力和艺术奇迹。不间断的工作与不知疲倦的耐心把韦斯特的才华打磨成一颗光彩夺目的钻石。艾德蒙·威尔逊认为,韦斯特尖刻敏锐,是一位拥有创造力的滑稽诗人,也是兼具诗人和哲学家气质的幽默作家。
《寂寞芳心小姐》的故事结构极其清晰明了,美国大萧条时代,某位专栏作家以“寂寞芳心小姐”为笔名给深陷不同精神危机的读者回信,寂寞芳心小姐把自己想象为基督,他从《圣经》中引经据典,从积极向上的心态与生活中旁征博引,煲出一份份温暖可人的心灵鸡汤。他试图补织那些伤心人的心灵黑洞,而使自己的心灵黑洞不停地扩大。回信越来越多,他人的痛苦吞噬了他,他产生替那些可怜人受难的基督情结,他又发现自己是一个病人,“患的是基督情情结。人类……我爱人类。所有那些伤人的杂种……”而他只是假冒的上帝,一个不折不扣的赝品基督。他渴望真正解决寄信人的精神危机,最终因求助人持枪无意中走火而意外丧命。子弹抵达了寂寞芳心小姐的宗教狂喜,他从一个失败的木匠成为渴望中的基督。
寂寞芳心小姐在他熬制的心灵鸡汤里说,“生活仿佛是一场可怕的斗争,没有希望和欢乐……哦,我亲爱的读者们,那只是表面现象。……生活里最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写下这段话时,他自己都感到羞耻。为了使自己活得像个男人,他给自己脑补了残酷的性幻想,令人不寒而栗:“他把道依尔太太想象成帐篷,覆盖着毛发,布满经络;又把自己想象成盥洗室里的骷髅,一种贴在学者藏书上作为印记的骷髅画。他一旦让骷髅进入肉体帐篷,他的每个关节都开出了花朵。”他生病时,“一道痛苦的强烈光线在一把镀金刀子的刀刃上缭绕,一只破旧的号角在痛苦中呻唤。”通读整个文本,我们发现可怜的寂寞芳心小姐只有在回忆自己短暂快乐童年时,才获取微弱的慰藉和心灵上的安宁。
韦斯特是一个反讽高手,他插科打诨却一点儿也不好笑,辛辣尖刻而不留情面,却一直心存悲悯。韦斯特的幽默冷峻清朗,是末日启示录式的,是一种全新的原创。他无情地刺破了美国梦的气球,他通过滑稽模仿人人都习以为常的事物而更为尖锐地揭示世界荒诞的本质,他本意是要掘出一个美国人精神上的洞穴,没想到这竟然是一个无限的深渊。从某种意义上说,韦斯特也是一个赝品基督,一个无能为力的寂寞芳心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