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玲娜贝儿在上海爆火的时候，有人戏称扮演她的工作人员为“内胆”，引发了批评的声音，令我想到了黄春明1968年发表于《文学季刊》的小说名作《儿子的大玩偶》。1983年，侯孝贤曾将《儿子的大玩偶》拍成电影，可见其影响力，侯孝贤曾说：“‘黄春明’三个字对我们改编过程影响很大，无论是我还是编剧都相当沉迷黄春明的小说。”2019年，北京联合出版公司重做了黄春明小说集，一套五本，包括《儿子的大玩偶》《看海的日子》《莎哟娜拉，再见》《没有时刻的月台》《放生》，几乎涵盖了他所有的重要作品。

  《儿子的大玩偶》故事很简单，说的是一种社会急速转型时期的临时广告人行业——为戏院打广告的“三明治人”，在炎热的天气里，主人公坤树要穿着奇装异服背着广告牌吸引人注意。坤树一点也不喜欢这份工作，但其他工作他也找不到。小说中布置了大量的生活对话，透露出生计的不易。坤树曾犹豫要不要让太太阿珠打掉孩子，跟大伯借米也借不到，只得拿出劣质粉块把自己画成小丑，口干舌燥地顶着头顶上的火球出去上班，就连路上的妓女和小孩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因为这份可笑的工作，他得以养家糊口，他一遍一遍地在路上绕，迎着工厂下班、学校放学的人流冲照面，有时也会遇到背着儿子阿龙替别人洗衣服的太太阿珠。阿珠会对年幼的儿子轻声说：“阿龙，你看！爸爸在那里。”坤树有时会对太太描述自己在酷暑中走街串巷的见闻，哪里有车祸，哪里在发赈济面粉，显出贫贱夫妻生活的温馨。坤树每天上班前都会和儿子阿龙告别，太太又安慰他说儿子喜欢爸爸扮鬼脸，坤树安慰自己是儿子的大玩偶，隐忍着生活的困境。故事的结尾，发生在一个小小的转机中，戏院老板转变了想法，希望坤树骑三轮车做宣传，这也许意味着坤树可以卸下这一身搞笑的行头。坤树疲惫又感慨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却意外发现儿子阿龙认不出他了。儿子常年只见过他那个丑陋滑稽的造型，以为那就是爸爸，卸妆后的爸爸，阿龙反而不认识了。于是，坤树“心突然沉下来”，他再次装扮起来，阿珠问他：“你现在打脸干什么？”坤树只是想让儿子认出他。小说质朴动人，又让人感到心酸。《儿子的大玩偶》对我写作最大的影响，是小说行文中大量对话和括号的使用。曾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小说里会有括号表达心理活动，我想这是黄春明的发明。它不断提示读者，坤树强烈的自尊心及对亲情的妥协，他压抑了自己的感受，但他并不糊涂，他的尊严感也并未消失。这将小说结尾烘托出悲情的氛围，让我们看到一个被贫穷生活异化的父亲，为了守住儿子的爱，是如何心甘情愿地放下自尊。

  小说集中另一个著名的短篇故事《苹果的滋味》，同样技巧上成熟。小说开篇，就以极强的镜头语言勾勒了故事缘起：“很厚的云层开始滴雨的一个清晨，从东郊入城的岔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墨绿的宾字号轿车，像一头猛兽扑向小动物，把一部破旧的脚踏车，压在双道黄色警戒超车线的另一边。露出外面来的脚踏车后架，上面还牢牢地绑着一把十字镐，原来结在把手上的饭包，被抛在前头散了一地饭粒，唯一当饭包菜的一颗咸蛋，撞碎在安全岛的沿下。雨越下越大，轿车前一大摊凝固的血，被冲洗得几乎灭迹。几个外国和本地的宪警，在那里忙着鉴定车祸的现场。”这个极度凝练的场景，层次分明地写出了“宾士车”和“脚踏车”的阶层差距，国人与外国人的矛盾性质。《苹果的滋味》是以关键场景和事件作为小说脉络叙事的范本，“车祸”“电话”“迷魂阵”“一阵骤雨”“雨中”等看似不连贯的关键词，背后都带有一个人物的视角，从各个角度揭开“我爸爸被美国车撞断了两条腿”之后的剧情走向：这是一个贫困家庭，小弟弟到学期末都没缴上学费，小姐姐已经做好准备被卖到人家家中当养女，因为父亲的车祸，家庭可能会得到救助，甚至救助到了需要感恩这场灾难的地步。异化的高潮，发生在美国医院中，几个孩子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喝汽水还有说有笑，开始分平时根本吃不起的苹果，咬苹果的清脆声吸引到了撞断腿的爸爸阿发。阿发开始并不想吃，但最终还是抵不住诱惑，向太太要起了价值抵得上四斤米的苹果。

  小说的反讽之处在于，苹果的诱惑几乎解构了开篇“唯一当饭包菜的一颗咸蛋”被碾碎的悲怆感，然而这家人很丑陋吗？当然不是，他们都“正常”地待在命运为他们写好的设定中。苹果的滋味，像一种幻象，更像是道破幻象的文化危机，暗示我们该如何看待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这样的不公与讽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