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骐
何万敏的《凉山纪》是一部大书,首先是外在形式的“大”。41万字,16开本,部分印张根据内容的需要,设计者采用了全彩印的效果。而书页中更多的则是一批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黑白图片,展示了大凉山的风土地貌、山川河流、人物种种,既蔚为壮观,又纤毫毕现,拍摄技术堪称一流。称其为大书,绝对当得起。
但我所说的“大”,又不单指这个。在我眼里,它简直就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大工程。据了解,作者为这本书搜集素材,前前后后跑了十几年,说他的这些文字全是用双脚一步步丈量出来的,可能并不夸张。不妨引一段他在前言里面说的话:“十多年前,我沿洛克路从木里到稻城,穿越香格里拉腹地的‘秘境’;包括在那以前沿着金沙江水由北向南逆行经过雷波、金阳、布拖到宁南四县,追寻即将消失的手工榨糖和人工溜索;连续十几年在美姑县一个叫依洛拉达的地方,深入彝族聚居区,细心品尝彝族年的坨坨肉和泡水酒,以及春节人们如何建筑新房;记不清多少次登上螺髻山、小相岭、大风顶,进入甘洛大渡河峡谷、冕宁雅砻江大峡谷。”请注意,这可不是哪位侠客猎奇式的探险或观光,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的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十几个年头呀,数百次背着行囊甚至有马帮跟着的艰难跋涉,餐风饮露,经常还会遇到危及生命安全的各种危险,他用一双记者的更是学人的脚,去走不同历史时期的古道,追踪并寻找那些和逝去的历史发生着紧密关联的一个个个体生命的踪迹。每到一地,只要时间允许,他都会住下来,“听当地人慢慢讲述”,以获得足够丰富的细节。万敏始终抱着这样的信念,认为“人总是有故事的,无论欣喜或忧伤”“每个人的人生际会都映照着风云变幻中的一些宏大叙事”。凭借自己多年职业记者的敏锐与洞察力,他不光忠实地记录下那些来自现场的所见所闻,以期尽可能准确地呈现历史的真相;而且善于拂去历史表层的遮挡物,选择进入事件或事物的核心层,包括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度发掘,进而构成他笔下“扎实、丰满、感人、绵延的叙事”方式。另一位也生活在四川的田野考察者、著名散文家蒋蓝先生在为《凉山纪》作序时,对万敏“在探索历史真相的路上砥砺而行,摩顶放踵,孜孜以求”的精神,以及他作为微观史研究者所持“非虚构”写作的立场与切入口等,均给予了高度评价和十分中肯的赞美,称万敏以“真实、自由、独立人格”等特质为价值尺度,提供给这个世界的文本,充分体现了“让一切事实进入熔炉,炼就出文学的纯铁”的纯正品质。
虽然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在南京一本杂志编辑的岗位上就知道了何万敏的名字,但直到今天一直没有机会见过他。拿到这本厚重的《凉山纪》以后,这些日子我不时会在脑子里想这个人,想他为什么会做这件我称之为“大工程”的事儿。当然,他在题为《凉山,我的精神高地》的前言里就这个问题有所展开和揭示,我试着对相关要点做以下提炼——首先,他的身上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意识,他要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凉山写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人文史和精神史。他给我们讲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率领燕京大学边区考察团进入凉山,并写出具有里程碑意义著述《凉山夷家》的年轻的社会学家林耀华的故事;讲了2000年夏天和当时只有27岁的人类学者萧亮中在西昌的一次相聚与交流;还讲了未得谋面但对自己认识和表现凉山有过重要启发的52岁便不幸病逝的摄影家林茨先生的作品以及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种遗恨。他敬重那些曾经考察和研究凉山的先行者,他要把他们曾经燃起的那束光亮,织成更大的光带并辐射出去,他试图通过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建造一方如文化学者韩浩月先生所评价的“外界了解大凉山的窗口”。
另外,是怀有一种深切的怜悯之心。同样他也是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是二十五年前他对美姑县乐约乡特大山体滑坡事发后的一个月,对一位27岁彝族妇女幸存者进行采访时,面对“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他内心所经历的一场风暴。他甚至谴责自己没能“尽快赶赴现场”,其中的一句话令我在阅读时震撼不已,他说:“记者的疲惫会有借口,但记者的懒惰永远不会被正在发生的历史所原谅。”这样自省自责的背后,其实正是一颗令人动容的怜悯之心。他能从这位被访者的眼睛里看到属于大凉山的那种“不乞求,不奢望,又纯朴,又坚定”的众多沉默的面孔和身影,他为这样一双双注视的眼睛所感所动,他要求自己“唯有以山之子的身份,进出于大凉山中”。这才有了序作者蒋蓝所评价的,把“他们的恩爱情仇,很自然地成为微观史研究者的着手点”,他以自己的勤勉扎实、真挚坦荡,为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的生灵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