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刀
卡尔维诺最为人称道的作品当数《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等,本书亦有多篇精彩之作。在《最后来的是乌鸦》里,一位神枪手与一位士兵在战场上对决,仅剩一枚手榴弹的德军士兵躲在石头后面,神枪手则躲在树丛后面,谁也无法接近谁,谁也无法制服谁,至少在这一刻两人构成一个威胁平衡,直到那只并不懂得战争的乌鸦出现。当弹无虚发的神枪手打遍了士兵周围的小鸟,唯独对飞过来的乌鸦网开一面时,士兵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那只黑鸟,说:“那里有只乌鸦。”话音刚落,神枪手的子弹飞进了士兵的胸膛,乌鸦成了一种打破均衡的“终结者”。
打破力量均衡的不是乌鸦而是心理。当神枪手一次次击落飞鸟时,士兵慢慢形成了神枪手必击落每一只飞鸟的心理错觉。就结果来看,我更愿意相信,之所以没有射击那只乌鸦,这或许只是神枪手的一种心理策略。
卡尔维诺擅长心理细节描写,这一点在《一个士兵的奇遇》中尤为出色。列车上年轻的士兵身边来了一位“高个丰满”的年轻寡妇,在短短的旅途上,士兵上演了一场步步进逼、试探的“大戏”。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士兵对寡妇一开始就有预谋,所有的故事只是源自一次无意识的触碰。对于这样的触碰,一般人无论是快还是不快应有所反应,但寡妇没有。正是这样的没有,士兵斗胆发动新的“进攻”,故意制造机会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接近寡妇。寡妇似乎也有意迎合士兵的接近,至少从士兵的角度看是这样的。然而,就在士兵欲趁着列车进入隧道而更进一步时,寡妇出他意料地并没有迁就,士兵最终没能更进一步。在这个故事里,年轻人强烈的荷尔蒙冲动与内心道德的挣扎形成尖锐的张力,道德的陡然觉醒最终浇灭了士兵内心陡然升起的欲火。
也许这段奇遇只是士兵的一厢情愿,所有的感受只是一种巧合。同样一厢情愿的还有《去指挥部》里的那个人——满以为去指挥部就能令他重生,实际上游击队早已将他定罪为叛徒。这个人最终没能逃脱被处死的命运,但在此之前,他对生的强烈欲望驱使着他产生种种有利的幻想,实际上他的命运根本不可逆转。欲望是可怕的,尤其是那些不可控制的欲望。欲望也常常会令人失去理智,变得一厢情愿。人性的弱点在于,常常习惯从有利于自己的一方进入思考。
《贝拉韦河谷的饥荒》的故事背景是一个地处战争腹地的村庄,全村人没人敢冒着炮火外出寻找食物,关键时候聋老人站了出来。聋老人之所以不像大家那样对战争那般恐惧,仅仅因为他听不见炮弹的爆炸声。聋老人最终还是被炸死了,连同他的那头骡子。故事的结局是,那些曾被他救助过的村民把聋老人埋了,然后把骡子弄熟了吃了。这样的结尾想必会令人五味杂陈,也许我们的潜意识里会责怪村民不近人情,但这样的责怪只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和平年代,在战争环境下,活下去当是多么的不易。
在本书的那些战争题材的小说中,卡尔维诺摆脱了非好即坏的二元法则,也没有试图先入为主地给出什么道德答案,他只是尽力呈现出种种矛盾的对立,而这些矛盾无一例外是战争施加的结果。
卡尔维诺思维缜密,文笔细腻。写到天气的寒冷时他说:“在我们这里,冬天一般是不结冰的——只是早上的时候,一簇簇的沙拉菜会被冻醒。”(《秃枝上的拂晓》)而在另一篇中他又换了一种表达方式,“寒冷是在十一月的一个早晨来到城里的。”(《十一月的欲望》)写到内心的焦躁不安时他说:“大海拍打着礁石,会响一整夜。”(《在酒店里等死》)他对深夜的描写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睡意从夜的深处升起,使他的眼皮里生出了绒毛。”(《路上的恐慌》)……
卡尔维诺就是这样,擅长用怪诞和神奇的文字,形象地阐释各种看似稀松平常实则寓意深刻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