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 王太生
一个不喜欢在公共场合随便谈话的人,往往轻松于“野谈”。
野谈,就是很惬意地在悠闲境地散淡而谈。三百多年前,张岱的那条夜航船,一船人昏昏欲睡,士子在暮色中闲谈,旁边有个和尚蜷缩一角,听了半天,觉得其中说话似有破绽,并无大奥,便说,“且待小僧伸伸脚。”
张岱的《夜航船》是一种野谈;清代曾衍东《小豆棚》也是一种野谈,内容范围涉及忠臣烈妇、文人侠士、仙狐鬼魅、奇珍异闻、善恶报应等;明朝洪应明收集编著的《菜根谭》还是野谈,一部处世奇书,其中的句子朴素无华,句句良言……中国古代小品,或许大多是野谈。
有一年,在江上渡轮,两个人站在甲板上野谈。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这10斤金爪红毛的大闸蟹给舅舅送去,保准他们一家人开心,上海人最喜欢江北呱呱鸣叫的鸡鹅鸭。
有一年在镇江,就是那个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的茶色青青的丘陵地带。在车上,没有预期地,和一个陌生男子野谈,一路相谈甚欢。说着说着,那人到站了,下车后,便挥挥手,人影消失在隐隐的山中。
有一年在黄山玉屏楼,夜晚住山上,晚上四周黑漆漆的,没有地方可去,只能望着对面朦胧的山,坐在亭中和众人野谈,直至谈出倦意。
乡村的小酒馆里,桌子旁边都是些乡下朋友,大家一边喝酒一边闲聊,野谈的过程轻松而愉快。这时候,有一只大花猫,“跐溜”一下从窗台钻进来,坐在空着的椅上,朝着一群谈笑风生的人张望。
野谈最妙在野地。瓜棚豆架下,西瓜田边,河畔渔棚,山崖峭壁。当年蒲松龄找人野谈,就在他家的瓜棚之下,那地方叫“聊斋”,说些鬼怪狐仙之事。
古人的画中有野谈。一张画中,两个人坐在硕大如盖的荷叶间野谈,叶大人小,两个人快要被荷叶淹没了。都说些什么?时间太久,空间太远,都听不清了。《清明上河图》里,市井小民,衣袂飘飘,站在街衢,吹风野谈。文徵明《品茶图》中,山里茅屋三两间,清溪蜿蜒流淌,屋外松树几株,主客对坐在草舍喝茶聊天,清雅自在,山风徐徐,当属野谈。
我曾隔着芦苇,听人在河心野谈。一大片原生态的芦苇地,我在浅水埠头洗手,听到苇荡深处有人在船上与另一条船上的人说话,两人隔着水面,隔着船,隔着芦苇,说的话都是家常话。
少年时,我在苏北农村一望无际的田垄间摘棉花,棉桃正炸蕾,棉地里有几位年轻姑娘,她们一边干活,一边说些城里的事,流露出对别处生活的欣喜向往,那大概算是一种田地的野地闲谈吧?旷野之上,声音被风吹跑,眼中有落日余晖下的地平线和支着耳杂听人说话的棉桃。
野谈不一定要事先选择地点,也不一定是有要紧的事,只是觉得天气很好,有些意趣,找个机会,好好聊聊,哪怕是一处不挡风的角落,比如路上、树下、亭中、屋檐、墙根。两个人站在小街围墙下说话,头顶上有几颗浅蓝色的绣球花探出头,随着风,滚来滚去。
坐过夜航船的人,有这样的体验:两个坐在舱里闲谈,越谈天越亮了。黎明登山的人,有这样的视野:两个人站在山顶说话,山色、山体和草木,渐渐明亮起来。此时吹风野谈,一身都是山雾。
野谈最好有茶,绿茶、花茶或者其他一些什么茶,白瓷杯中微漾。茶好,话也就越说越有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