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 张新文
想起憨爷,是从想起夜壶开始的。
现代人很少有能知道这东西的了。在医院里男性病人卧床不起时,放在被窝里接小便的铁质器皿,就是从早期的夜壶克隆而来的。北方冬季寒冷,老年男人夜晚起来的次数多又怕冻着,就用夜壶在被窝里方便一下,可见夜壶是男人专用产品。
憨爷的夜壶是一只紫砂壶,很精致。那时我们还小,总以为憨爷太憨了,不拿夜壶的斜把子,却用食指和中指穿过夜壶上部的耳状柄孔,配合大拇指提着夜壶。后来,我们才知道错的是我们,那个所谓的斜把子,是夜壶的口子,留接尿用的。老年的憨爷,腰弯成了钝角,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提着夜壶去他的菜园,这也算是小村的一道不变的风景。菜园不大,大约有半亩地,菜园的旁边就是一个水塘,终年涓涓流水不断。春夏,他会种上番茄、辣椒、豆角、香瓜等;秋冬就安排大蒜、葱。他的记性好,今天浇这几棵,明日浇那几棵,夜尿有序地一天天浇到蔬菜根部后,他会及时用放在菜园里的粪勺,给蔬菜一棵一棵地喂水,那份虔诚和细心好像是在喂养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在这个世界上,但凡有生命的都懂得以诚相待的理儿,包括憨爷的蔬菜瓜果,该绿的绿,该红的红,该香的香,一个个饱满、水灵、脆生。
街,离村庄也就一里远的路程,憨爷的菜到集市上,总是第一个卖完。憨爷的儿子见他这么辛苦地伺弄菜园,就给他半蛇皮口袋的尿素,叫他趁雨天撒在菜园里。憨爷冲儿子摆摆手,丢下一句话,两个字,“不用!”
憨爷过去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我从学校每每领回新书,就找憨爷帮我在书本上写名字,他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认真地一笔一画地写着。只是他写的是繁体方块字,正楷,虽然不认识,但知道肯定好,肯定是我的名字。写完名字后,他会习惯性翻开语文书读起来,这可能与过去他读私塾时养成的死读硬背有关,读时语速不紧不慢抑扬顿挫,辅以摇头晃脑。如果是“之乎者也”的句子,憨爷很有古人读书的范儿的。记得我们小学四年级时,有一篇题目是《四,新手表》(也就是第四篇课文,新手表)。经憨爷一读,就成了:四新手表。引得我们一帮孩子咯咯大笑起来,明明一块新手表,听起来好像是块旧的了。多数的时候,他爱叫我们读书给他听,遇到不认识的字,他会教我们,并讲出字的意思。憨爷对我们常说的一句话:“三代不读书,等于养了一窝猪”,告诫我们,作为万物之灵的人,读书是多么重要。
憨爷早已离开了人世,不知当初人们为何喊他“憨爷”,难道正直、诚实就是“憨”吗?憨爷没学过化学,但是他知道蔬菜还是上有机肥好,始终不愿接触和使用化学肥料;他也没有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那样迂腐可笑,主动教我们茴香豆的“茴”字的四种写法。
想想,憨爷还算是一个不错的精明的老人。要不,我早就把他忘记了,包括他的夜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