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的时刻”作为书名非常漂亮。但更让我觉得这个书名有些艰难的,是作者的小说家身份,或者是底色。作为小说家,读者对张悦然的期待以可能更多还是小说作品,并且会延续以往的风格,激烈的、质疑的、疼痛的和与“灵魂”搏斗的,而这本《顿悟的时刻》,走在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上,作者在阐述自己如何看别人的小说、所有人怎么看待小说这件事。而且在书中我们更看到了和小说家的品质相反、相抵触的一面,高度的逻辑性,冷静、理性和思辨:“我们的同情不能均分,我们总是同情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多。所以对于另外一些人的痛苦,我们可能会表现得比较麻木,甚至冷酷。这就是我们的狭隘。”
可以这样理解,在张悦然身上,大学老师的身份目前已经居于小说家之前。这是客观事实,但我觉得更大可能性是,作为度过了一往无前青年时代并且成为最出色的写作代表人物之一的作者,已经开始“反思”自己的写作。无论作者怎么看待自己过去的小说,在写这本书时她一定会知道,自己必然面对这样的质问:用你说的话、你的分析来衡量自己的小说,如何?青年时代的小说其实是经不起推敲的,很多时候是情绪在推动着写作,其中的天赋才华和缺憾几乎一样多,而这一切首先构成一种叛逆,其次才是文本。既然自己的小说可能经不起推敲,而这时又写下人物、冲突、情节、视角和结尾等组成的“小说课”,会不会出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尴尬。
但这种质问不重要,其实也无可回避。我觉得作者是在以一种“清零”的姿态为再出发做着准备。这样考虑和写作的小说家,就已经不再年轻,不再受青春、自身存在的蛊惑而写作。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大批量的作家身上,当一个小说家广泛地讨论古今中外的佳作的时候,他就不再年轻,有了一种见贤思齐的“功利心”,也开始进入一种接近于献身的无我状态。他已经结束了青年时代的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开始向艺术本身那个巍峨又虚无的巅峰出发了。也就是说,在这本《顿悟的时刻》之后,读者对张悦然的期待并不是一本类似的、更庞杂或者更深奥的著述,而是她的小说新作。
年轻和不再年轻都是生活本身,让人感慨,说张悦然“不再年轻”也可能会让不少人不高兴。但年轻与否,并非一刀切的事情,激情在就是年轻,《顿悟的时刻》后半部分,体现出来激情和热爱,完全属于年轻人的阅读。
后半部分论及了五位作家,分别为村上春树、波拉尼奥、门罗、麦克尤恩和珍妮弗·伊根。这是一份热爱者的名单,并且因为热爱而显出年轻人才有的不管不顾。热爱首先体现在无视其他。这五位作家既不是彻底经典化的巨匠,也不是让人疑惑或者无知的冷门作者,更不是作者有交往的名家。这只是一份真正喜爱的名单,之所以有这个名单,就是因为热爱。
整体上,《顿悟的时刻》一本书有意无意之间呈现出张悦然目前的状态,即一个不再年轻的小说家和一个依然年轻的读者,一个专注的写作者和一个随性的阅读者,这样的组合是让人羡慕和放心的。如果既是年轻的小说家又是年轻的读者,那青春期色彩可能过浓;如果是一位年轻的小说家同时又是不年轻的读者,逻辑上很难成立;而一个集不再年轻的小说家和不再年轻的读者于一身的人,倒是常见的,也给文学带来了漫无边际的无趣。
李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