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话当然不能全信,与史家互为倒错估计也是一厢情愿。毕竟,小说向来就是撒谎的艺术
如果说张大春的《春灯公子》写的是江湖野林的离奇事,那么《战夏阳》便是庙堂之上的丑怪态。此书为“春夏秋冬”系列的第二部。用张大春自己的话评介此书,就是“呈现了近代中国知识和权力的复杂光谱,同时抛出了一个问题:小说家与史家,究竟何者是对方的倒错?”
《战夏阳》分为十六个主题,以“刘邦兵出函谷关”开篇,一直讲到康熙年间《长生殿》的作者洪昇功名仕进屡战屡败的人生故事。其中囊括了古代科场和官场阿谀奉承、虚与委蛇、贪腐无度之事。既有糊涂官断糊涂案,也有书院里出怪书生,还有与刻版印刷的吊诡事,科场考试的作弊种种,以及政敌之间诡计攻讦……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另类的“官场现形记”。
可我感兴趣的是,小说家与史家的倒错问题。张大春说这个问题没答案。如果有的话,即为小说家与史家,互为对方的倒错。
这么深奥的问题,其实可以简单释意。我们就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来举例。书中第九十三回“武乡侯骂死王朗”,讲的是曹魏与蜀汉对垒时,汉降臣王朗上前与诸葛亮舌战。没想到,王朗这厢话音刚落,诸葛亮便破口大骂。贵为曹魏三公的王朗,是个很要脸的人,一气之下竟由马背跌落而亡。
王朗肯定不是被骂死的,罗贯中杜撰而已。但是,诸葛亮的确骂得挺重。其中有一段大意是:你们这帮人,无德无才,狼心狗肺,趋炎附势,竟然还把持起朝政了!这哪里是骂王朗,分明是骂董卓和曹操呢!但在王朗听来,真是羞愧难当。
这下子,读者可都记住了,做官就要有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思想境界,否则就像王朗一样被骂死。由此可见,读者才不关心“倒错”问题呢,只要瞧着热闹、正向就行了。可怜会稽太守王朗,历史上是位节俭躬亲、体恤民生、造福一方的好官,就这么被小说家写残了。在一个历史人物身上,小说家与史家的确很难做到泾渭分明。在本书里,张大春便屡屡有这种醉翁之意。这恐怕也是他创作中颇为得意之处。
于是,关于本书的“文体”问题就产生了。书中所采用的是“四不象”的文体。文本内容是由张大春在电台的评书节目衍生而来。叙事自然是说书人的口吻,但决不是线性的故事描述,而是采用夹叙夹议的手法,还不断地有插播、延展和纵深的情节。坦白讲,将一个主题向四面八方撕扯的故事,读起来真要多花点心思。
就拿那篇“四个:从科场到官声的众生相”来说吧。本来讲的是一个科举考试的主题,包括四个故事。先是一位秀才备考时遇到墙中鬼,各种阴差阳错才及第,颇有些“聊斋”。接下来又说了父、祖托梦给入闱贡生,最终及第。第三个最神,一个孩子从小就爱当官,却不读诗书,最后从家里偷了银子跑出来,冒名顶替别人当上了官。第四个故事是寒士履新,由新婚妻子陪伴,路遇强匪,娘子带着丫鬟便把匪徒灭了,却也手下留了情。多年之后,强徒竟来报恩。这四个故事表面上风马牛不相及,内里却有仕途坎坷、全凭运气的内在联系。
张大春在每个主题结束之后都要加一段“故事之外的故事”。说这个匪徒历史上确有其人,是跟着晚清名臣丁宝桢打过仗的人。小说家的话当然不能全信,与史家互为倒错估计也是一厢情愿。毕竟,小说向来就是撒谎的艺术。
夏丽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