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注定是透明的语言，它自有混沌、丰沛的意义丛林

  谷川俊太郎，之所以有“日本国民诗人”的美誉，因为他本身就如“一抹绿洲”，一改日本现代诗的“荒野之境”。一位诗人或许能写出私人化的生存风格，但这个体的精神映像想得到广泛接受，又谈何容易。极好的现代诗，并不是梦呓般的不知所云，自说自话。相反，它是从极端个人体验里萃取出的一滴“精油”，能滋润人类的共通情感。谷川俊太郎的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或许正是如此。

  单从题名看，它就远远超越国家和民族的分野。作为中国读者，或许更能理解这种禅宗“瞬间永恒”的宇宙意识。他用最简淡的语言承载最幽奥的思想，呈现出惊异的感性密度和想象容量。如同译者所言，“易读”而“耐读”或许体现了谷川诗歌的特征。而在我看来，他的诗歌的最大魅力，也可用四个字来概括。这就是真、纯、静、深。

  这四个字呈现在诗歌里，就直接通向“宇宙的本体”和“语言的本位”。因此，谷川能够突破现代诗的众多主义、思潮和流派，就不足为奇了。因为任何条条框框都没有羁绊住他的诗性智慧。活泼的生命在场欢愉、超越社会存在的宇宙沉思、个人身体意识的张扬、自然与心灵的感应都在他的诗句里缓缓流淌。可以说，谷川的诗就是生命借助语言抵达宇宙之境的最大尝试。生命是真实的，语言是纯粹的，宇宙是静默的，情感是深沉的。孤独、省思、同情和感动从未如此契合过。

  你不得不佩服他采撷意象的跳跃、有力与丰盈。“爱是盲目的蛇，是扭结的脐带，是生锈的锁，是狗崽的脚脖”（《活着》）。只用四种意象拼合，就表达了“活着”背后包孕的诱惑欲望、生存延续、束缚衰老、流动变易。《世界》之中的时间体验更伴随着对死亡的静观，仿佛只有女人的爱抚才能忘却孤独。《关于爱》中的爱欲又被高度哲学化，时时反思着“我”与异性的关系：我既是客体，“被导演”、“被命名”、“被结合”；又是欲望的主体，是“勃起的阳具”。

  谷川对自然的多情感知，让诗歌充满着情趣和理趣。《鸟》就告诉你，行动远比“命名”重要，存在远比占有永恒。《世界的约定》则充溢着物哀之美，仿佛时间只从时间中产生。世界抽离了时间，给了你幸福的允诺：你活在了声音、色彩和气味之中。你也许会发现，诗人始终将宇宙孤独与人间爱欲结合起来，让“温柔盈满世界”。接吻“以比看和说更确切的方式，我们相互寻找”，它是“失去了语言，被净化的沉默中，而你只是呼吸着”。年轻人或许陶醉于诗人的“纯爱”，年老者也许感慨于孤独的老境。然而，谷川更打动人的则是想象力给情感的助燃。《天空》犹如日本版的《天问》，那种追天问地的求索，对人类意义的探求让人悲慨。

  在谷川俊太郎的诗里，你能感受到某种虚空的意义、隐秘的秩序。这或许是他给我们的最大慰藉。也许有人认为，这种看法过于“老派”，如今谁还在诗里寻找意义秩序？然而，好诗注定是透明的语言，它自有混沌、丰沛的意义丛林，只不过它不告诉你确切的指涉而已。《二十亿光年的孤独》正是一部精神深广又具普遍价值的诗集，既有日本古典美学趣味，又超越传统的诗学，开拓出一种“国际范儿”的新境界。俞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