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锐
黄裳藏书品书,写文白夹杂不失其味的绝妙散文,字里行间约略见出民国文人倜傥文采的流风余绪。他文绉绉的书卷气是如今书评文字里难得一见的风光霁月,而今连这样一件翩翩书衣也随风而逝,令人不免一声长叹。
黄裳书读得多,底子厚,文笔妙,没有读腐了书的文人的迂阔,由他锦心绣口来评旧戏,更能于精彩处品出戏里戏外的书卷味。
黄裳和巴金、吴晗、汪曾祺以及梅兰芳等交谊甚笃,于文人和名伶间左右逢源,文人的文心和名伶慧于心而秀于口的唱功在他都熟稔于心,故而落笔总是片片字花,即便垂头瞑目,依然落英缤纷。如《论马谡》中,马谡出场,黄裳拈来一句唱词摩挲品味:念“一秉丹心保华夷!”最后一字往往是用的鼻音,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矜持之气,目空一切,十分了不起。其一种自视甚高之作风,着实表现得十足,更不必看后来的种种了。黄裳把玩一句鼻音,管中窥豹见出马谡纸上谈兵的自负,这弦外之音推敲得妙。他于《念小翠花》一文中说小翠花:……他恐怕是《品花宝鉴》人物之留存于现代的末一人了。尝见他穿女衣,照相,作民初的装束,妖冶之至……而《蝴蝶梦》中也看出小翠花的另一种精彩:……劈棺一场,手执菜刀,头发散乱,一脸淫欲与理智相激斗的情状,扑跌,蹻工独绝……点出演技高妙,一语中的。
黄裳观旧戏,常有荡开戏文之外的一笔,闲中着色,妙不可言。《小生三类》中提及演小生的一类元老派如金仲仁,古色古香式,忽地于末段来一句闲笔:最妙的是金仲仁,此公痴肥,倒应与程砚秋配戏,然而他却是常帮荀慧生的。这没来由的一记笔杆棒打,透出的是款款爱煞之意。《怀侯喜瑞》中讲晚年境况潦倒的侯喜瑞昔日红极一时之际,在北平一天赶三场,但内心掩不住欢喜,“从东城赶到西城,压轴赶大轴再赶晚场。不洗脸,乘黄包车来去,侯自己笑说,一天被阉三次,传为美谈”,插叙在感叹侯喜瑞复归于穷途的文中,更显得一种苍凉。《小白脸》中又来一段“方巾丑”的议论:说方巾丑第一要韵白,所谓苏州腔,猜想或者是要表示其“文绉绉”;至于其一举一动,走步子、身段也都规范。总而言之一句话,是得带点“书卷气”此其所以难也。黄裳妙解这方巾丑内的蕴含,虽是外行之言,却也是旧戏别裁。
少年子弟江湖老,一个个红极一时的名伶晚年潦倒的境遇在黄裳笔下顿挫成一声声长叹,《旧戏新谈》是昔日书生黄裳拢起的一堆金粉金沙,是京戏韶华胜极的岁月里时间的灰烬,而今书衣翩翩依旧,黄裳已不似当年,熟悉的老朋友一个个都离开尘世,对着一张张空桌椅,步履蹒跚的黄裳也在2012年9月5日走完了他人生最后一站,终年93岁。
闲来又把那本《旧戏新谈》从书橱里捻出来。暮色中旧黄的书页随风哗啦啦地翻卷,书里的黄包车夫正脚步飞快地拉着一袭长衫的黄裳匆匆往戏院赶,那时《法门寺》还没有结束,那时,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