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涛
周军成的这本《半截老城墙》大致上是被我读完了。现在能被人读完的文学作品已经是凤毛麟角,大部分读不下去。这说明军成写东西的路子很特殊,他有他的味道,与现成的东西不同。
如果让我概括对他这本书的总体印象,现成的有个鲁迅先生的阿Q摆在那儿,周军成就是一个活着的阿Q,区别是阿Q不会写自己名字,周军成不仅会写名字还会写书。毕竟时代不同了,新一代的阿Q可以用写作当镜子清醒地观照自己了。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阿Q自己写不了《阿Q正传》,得鲁迅写;周军成自己写《半截老城墙》,不用别人代笔作传。阿Q作为旧中国国民精神状态和生存状态的一个典型,虽然可悲可笑,却是旧中国以及更旧更旧的中国社会长期积弱积愚、民智未开造就的。阿Q精神不仅仅是属于阿Q的,大多数中国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说它是国民性并不为过。国民性国民未必能看得清,只缘身在此山中嘛,鲁迅从别的山返回来,再加上独具胸襟眼光,一个活的阿Q就出来了。在《阿Q正传》里,阿Q画完了圆圈喊了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嬴得一阵喝彩,被砍头了。但是他的魂魄悠悠荡荡,应该是附了周军成的体,于是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生活续写阿Q的故事。
在《半截老城墙》里,写的都是童年往事,而且是有关世俗生活的真实、传神的往事,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老照片”,也算得上是这座城市早已失踪的“半截老城墙”。写童年往事并不稀奇,关键是怎么写。他的笔下既没有明朗的天空也没有青嫩的草地,这个“焉坏”的“从那以后腰就再没有直起来”“这之后很多年崴脚成为一种习惯”的新一代阿Q,经历了阴暗、暧昧、甚至是荒诞的少年生活,他始终像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那样冷静地看着自己,就像周军成看着阿Q周军成,不动声色,不动感情,让别人去判断。
这使周军成这本书有了一种卡夫卡散文的味道,人生充满了荒诞感、盲目、荒唐、愚蠢、可笑,人像动物一样无知,人的行为完全缺乏根据,在大白天像盲人一样伸出双手四处摸索。然而在这一系列荒诞可笑的往事后面,是沉痛,是清醒,是哀莫大于心死。
这样一种真实是十分难以获得的,它更需要一种独立的、不求上进的、弱者的坚定品格,才能把这样的文字一行一行地写下去。所以说,周军成是一个孤独的写作者。这个新一代的阿Q最终使自己从阿Q蜕变成为阿Q的书写者,这个变化使他曾经有过的阿Q式的全部生活有了意义。
在人类社会生活的丛林中,有雄心勃勃、屡屡得手的掠食者,也有不战自降、远远观望的弱势者,这个舞台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演绎着比大自然更复杂的内涵。然而对于文学和文明而言,舔着伤口躲在洞穴里的思考,远比在马赛马拉草原上的追杀更有价值。这既是文学的力量,也是文明的力量,让边远地带某个时期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无聊人生放在文明的显微镜下,让更多的人看清自己。认识自己卑微的阿Q状态,进而产生改变的心。鲁迅当年写《狂人日记》等,不正是为了唤醒成千上万的阿Q、用别一种文明的光芒去照彻那些不自觉沉沦于浑浊生活的人们吗?
用这种眼光去看,《半截老城墙》是一本好书,周军成无疑是一个写得很少、但写得很独特的好作家,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从未在这里产生过的品种,拓宽了、深化了我们的文学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