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舟
一滴水,有多深?
这是一句小心翼翼的试问,若援管下笔时,掉落的那一滴墨汁,在无端的纸上驻足、漂泊、晕染,力透纸背,渐次归隐。于是,一滴水,一滴百转千回的墨黑之水,勾勒出一个人的归途与来路,述说了一个人的今世和前生。刘醒龙恰是用这样的一滴水,以像诗一样疼痛的记忆之笔,完成了迄今为止,“乡土中国”最后的一幅哲学画卷:《一滴水有多深》。
是在东湖,在武汉。那年一个笔会的下午,李敬泽、李修文和我三个人,坐在水塘边钓鱼。秋末的日光落下来,泻在水面上,雁掠寒潭,花瓣缤纷。鱼群和我们对峙着,不分高下。这时,刘醒龙来了,中等个儿,寸头,上身铁锈红的休闲装,满脸笑意。
——日光很亮,也照在他的身上,有一层漠漠的红晕,仿佛一袭藏传佛教的袈裟。按着我在藏地的经验,我觉得他像一位刚刚走出了寺院的僧侣,闭关经年,苦修完毕,刚刚踏行在红尘世上,鲜亮异常。他打过招呼,站在岸边,瞧三个人嬉戏。这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与我此前想象中的刘醒龙迥异。他安静、内敛、轻声细语、脚不沾尘,似乎刻意不去惊动什么。但他的“杀气”却重,消息慈悲,鱼群早已赳赳而去,不露端倪。此后的时间里,我的鱼漂若三寸铁钉,纹丝不动地钉在南方的水面上,萧条不已。
收了竿儿,逆光走在回去的路上,他照旧有一层红晕。我越望他,越觉得是一位喇嘛。不知为什么,这一印象始终留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却,时至今日。
秋夜的晚上,笔会上的活跃分子们,在宾馆地下室的酒吧里闲谝,纵横捭阖,天玄地黄。刘醒龙来了,坐在吧台一侧,安静若一尊瓷器,抿嘴,绽笑,恰到好处地捧场。我猜想,这应该是个有内力的人——“坐密室如通衢,驭寸心如六马。”(冯友兰语)。半夜时散场,不见了刘醒龙,他走得悄无声息。
一滴水,有多深?
如果是一滴简单的水,倒也作罢,偏偏却蕴藏了天雷与地火,像一滴无畏的烈酒。后来才听说,刘醒龙六年磨砺,闭关苦修的一部煌煌大著《圣天门口》,那时才刚刚问世,引得业界好评如潮,众说纷纭。醇酒红人脸,长歌动人心,就是这样一位清坚决绝、金沙深埋的荆楚汉子,腕下雷霆,以110万字的史诗篇幅,重构了中国20世纪的内心和遭际——前年,我和邹静之在北京小酌。席间,静之提起正在改编的《圣天门口》,说难度颇大。我究问如何,静之慨然道:史诗,正剧。此刻,由华谊兄弟出品的《圣天门口》,正在如火如荼地拍摄当中,但刘醒龙依旧沉静地坐在幕后,宛如一滴静谧的酒,目送归鸿。
听说,刘醒龙是个对边疆有无限神往的人,草原、雪山、沙漠、戈壁等等旷远的风景,对他有一种莫大的诱惑——我知道,这些风景乃世上的神迹,犹如歌中所唱,“不是真人不显圣,只怕你是半信半疑的人。”我还知道,这种神往其实是一个人内心的“气象”,遂对他心生感佩。
他在正午的日光下迎来,寸头,含笑,依旧是一层红晕。我幻觉丛生,误以为是黄河上游的某座寺院里,偶然走出的一介喇嘛。我将碟片交给他,光斑一跳,仿佛神示。
一滴水,有多深?
如果是一滴简单的水,倒也作罢,偏偏是从心香一瓣的祷念中萃取的,若一滴坚硬的泪,苦涩,且纯洁。刘醒龙自名动天下的一阕《凤凰琴》开始,心忧四百万之众、遍布于穷乡僻壤中寂寂而生的民办教师,而今又将一部《天行者》,呈现给那些“在20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们——他双目含泪,以笔为帜,在这一滴水中鲸吞波澜,花落莲出。
在北京的宴席中,我吼了一首西北民歌,说送给“阿卡”。刘醒龙不解其意。现在我可以解释了。它是一个藏语词汇,意为——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