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年之后,再谈在朝鲜的那段峥嵘岁月,王铭天眉宇之间竟有种淡定之态,语气中有着令记者诧异的从容。在记者的记忆里,许多老英雄谈起那场战争时,都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愤怒,一种对侵略者咬牙切齿的愤怒。可王铭天却云淡风轻地说,那段岁月,我都咀嚼了快六十年了,已经没有什么嚼不透的了。保家卫国是责任,抗美援朝是道义,那么多人两肩担下了责任和道义,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快报记者 张荣
王老谈起往事,一脸淡定 快报记者 施向辉 摄
人物档案
王铭天,79岁,山西昔阳人,12军31师战士,现居徐州
震撼格言
保家卫国,那是责任,抗美援朝,那是道义,道义和责任那么多人都两肩担下来了,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医用纱布让上甘岭变成白色
1947年9月,年仅17岁的王铭天告别父母姐妹,投身革命,成为二野三纵七旅21团的一名普通战士,之后便转战大江南北,经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参加了解放大西南的战斗,1951年三四月份,来到朝鲜。
因为王铭天有着高小的文化水平,他被分在12军31师93团后勤处当会计。1952年11月,部队在金城打了一年的阻击战,正准备回国休整,在半路上被拉了回来,准备上上甘岭。后来,王铭天才知道,先期打上甘岭的15军伤亡太大,有的团就只剩下十来号人,很多的营、连甚至整建制地牺牲,一人不剩。于是,原本回国的王铭天又随着部队来到了上甘岭附近。
“我在后勤当会计,也就是管钱记账的。但实际上也是个虚名,在随时有炮弹轰下来的地儿,你有钱也没地儿买东西呀。所以,我当时什么都干,哪里缺人,我就顶到哪里。”王铭天很坦然地告诉记者,其实他并没有上过上甘岭,他属于上甘岭战役的后方保障人员,距离上甘岭前沿阵地有四五公里远。只要有空,他就会望向上甘岭,看着上面的滚滚烟尘,那是敌机投掷下来的炮弹掀起的浮土和四溢的硝烟。
“一场大轰炸后,上甘岭在十分钟之内就会变了颜色。”王铭天回忆说,许多战士被弹片击中,都受了伤,有限的卫生员在敌机撤退后的有限时间为战士们包扎,伤轻一点的战士就互相包扎和自我包扎。然后,战士们就抢修被炮弹毁坏的坑道,远远望过去,灰褐色的上甘岭被医用纱布“染”成了白色。
送物资上前线 十去九不回
“对于我们后勤保障人员来说,最揪人心的,就是担心坑道被敌人封锁,食物、弹药运送不上去,战士们可就要受大罪了。”打上甘岭,志愿军根本就不缺物资,从祖国开来的火车一车皮一车皮地运送着各种物资,面粉、大米、高粱米、干菜、海带、罐头、烟丝、电池、电筒……应有尽有。尽管后勤保障部队距离上甘岭有十里地左右,但敌人的飞机也经常来轰炸,如何保住这些物资,也是令王铭天头疼的问题。
“我们看着敌人炮弹制造出来的弹坑发呆,后来灵机一动,干脆因地制宜,就把这些物资埋在弹坑里,总比被炮弹炸了的好!我们很明白,这可是祖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节约下来的口粮。”物资存放问题基本解决了,关键的一步出现了,如何将这些物资安全地送到坑道战士们的手中?
“运送物资是个血淋淋的过程。通常前方一个营在作战,后方就要有两个营保障物资运送。170人出发送食品和弹药,能全身而退回来的,也就十个八个。你想想,这种牺牲大不大?”但是,如果没有这些牺牲,坑道内的战士就会缺粮缺水缺弹药。
有一次,王铭天听说上甘岭有个坑道,被敌人封锁住了,后方付出了很重的代价,也无法将水送上去。又过了两天,保障部队牺牲了几十号人才将水送入坑道里,结果发现,那里已经无人再能应答他们的呼唤了。鏖战到最后的三个战士,还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其中一个表情宁静地平躺在地上,显然是腹部受伤后,被战友妥善地包扎安置好的。另外两个战士趴在战壕的机枪旁,头斜倒在一边,皮肤焦黄松弛,他们三人系身体极度缺水而死。随行的担架连将三位战士抬了下来,掩埋在朝鲜的土地上。
“为了有效、快捷地运输物资,大家也想了许多办法,首先是食品,由团里统一组织,找一处比较掩蔽地点准备熟食,如果是空旷的平地,烟雾会很快引来敌机。后来,部队找到了一处大的岩洞,并从各个部队调来几十个炊事员,一天到晚不休息,日夜都在蒸馒头、蒸包子,然后又组织了五十多人的运输队,不分白天黑夜,往前方运送。后方充分考虑到战斗频繁,坑道内人员较散,不可能集中起来坐下来吃饭,就找来小袋子,每个里面放上几个馒头包子。运输队员不用进入坑道,就可以将食物扔进去。有经验的人就扔得非常准。运水不太实际,敌人一枪过来,就能把水壶射穿。所以,水果也源源不断地出现在送往前沿阵地的途中。“但到最后,能吃进嘴里的,寥寥无几呀。”
牺牲的战友让他永世难忘
相比较上甘岭上的战斗,王铭天认为他所在的位置是相当安全的了——尽管每天敌机都会到头上转两圈,丢下几枚炸弹,又死赶活赶去轰炸上甘岭去了。即便如此,王铭天的好友刘明举,依然没有躲过敌人的炮弹牺牲了。
刘明举是个学生兵。刚刚面对战争的时候,刘明举曾经和王铭天探讨过死亡的问题,并且很坦然地说,他很害怕,特别是看到战友牺牲的样子,总有一种调头回家的冲动。但说归说,战斗再次打响时,他依旧很镇静地在炮弹声中处理各种问题,有时也会加入到送物资的队伍中。
“他就是牺牲在一次押送物资的途中。”记忆瞬间朝王铭天涌来:眼前的刘明举朝他挥了挥手,两人各自登上了不同的卡车。黑夜里,山路颠簸,司机不得不将车灯打开。敌人很快就发现了车队。不一会儿,王铭天就听到了沿路哨兵朝天鸣放的枪声。
因为汽车在行驶途中,噪音较大,司机根本就听不到飞机的轰鸣声,所以才沿路用哨兵枪声如烽火台传递烽火那样报警,司机听到后,就会关闭车灯,在路上低速度行驶。
而敌机来了之后,会首先向下面打照明弹,地面情况会一清二楚。在耀眼的照明弹光线里,炸弹蝗虫般地倾泻而下。与此同时,高炮部队立即还击,敌机不敢贪战,丢完炸弹,赶紧就跑了。
回到驻地,王铭天下车查看了一下车况,心里多了些庆幸,车队没有太大的损伤。突然,他意识到没见到刘明举,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赶紧跑到刘明举押送的那辆卡车旁,帆布车棚还没掀开,他的心就沉入深渊——帆布已被弹片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王铭天“倏”地拉开帆布,头猛地一阵眩晕:刘明举趴在成堆的被子上,鲜血早已浸透到被子里,以至于车上没有一滴血迹。他伸手去碰触刘明举的鼻翼,早已没了呼吸。一块细长的弹片正好击中了他的胸部,“尽管我习惯了面对死亡,可还是痛苦得不得了,心里刺刺地疼。”
三尺白布,裹住了刘明举年轻的身体,一个五十厘米宽的浅坑,一根七八十厘米高的木牌,从此,将王铭天最亲密的战友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里。
说到这一切,王铭天的手握得很紧,平静的面孔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深远的目光,穿透了五十七年的岁月,看到了依旧年轻的亲密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