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永远是一个“话题人物”。很长一段时间,他是一个神,不得触碰,不得怀疑。改革开放30多年来,鲁迅渐渐从神坛走入民间,人们也试探着对他“说三道四”。但几乎每次试探,都会闹出满城风雨。
近日,媒体曝出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给原有的鲁迅作品做了减法,《药》《为了忘却的纪念》消失了。消息一出,十多天内,网上网下,“民意”沸腾,有人甚至连“数典忘祖”的话都喊了出来。
“伴随课程改革,教材篇目调整非常自然。”对此,人教版有关负责人表示,鲁迅作品的减少,并不意味着减弱对学生的思想启蒙和教育力度,更不意味着对鲁迅的“看轻”。可是网友不依不饶。
这里很自然就出现了两个“鲁迅”。一个是教材编撰者、语文教师眼里作为课文作者的鲁迅;一个是普通民众眼里的“民族魂”。
“语文教学‘被鲁迅’,是中国教育工具思维的集中体现。”晓庄师范学院副教授邵建表示,国人身上浓郁的鲁迅情结,那种鲁迅作品不可触碰的固执,体现出的还是一种“意识形态思维”,“在他们眼里,鲁迅依然是一个端坐在云端的神,而语文教学,只是一个简单的传播思想的工具。”
语文教材:
撤鲁迅换梁实秋
鲁迅最新一波话题发端于7月29日、湖北《长江商报》上的一条新闻。该新闻称,湖北省高一新生今秋起将全部使用人教版新课改教材,最新收入有梁实秋的《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霍金的《宇宙的未来》等作品。鲁迅作品则做了减法,《药》《为了忘却的纪念》消失,保留《拿来主义》《祝福》和《纪念刘和珍君》三篇。人教版语文教材在全国比较通用,覆盖湖北、广西、安徽、天津、江西、青海、山东、云南、重庆等地,辐射范围巨大。相关负责人给出的解释是,“伴随课程改革,教材篇目调整非常自然。”而鲁迅作品“局部下岗”,也有给其他中国优秀作家让路的意思。
作为抚育几代人成长的“精神口粮”,鲁迅作品的“大幅波动”自然击中了公众敏感的神经末梢。网络顷刻炸锅。搜狐网上,赞多于弹,2/3的网友对人教版此次变动表示支持。
福建一网友的发言得到力挺,“中学的时候最不喜欢的就是鲁迅的文章,半文言半白话,又拗口,还经常是连标点符号都要背下来的,太痛苦了。我们的教科书太陈旧了,我们上学时的课文与父辈没什么区别,不能再让我们的孩子也读一样的文章了。”
对于梁实秋的入选,多数网友表示欢迎。一位网友称,“说实在的,读书的时候很不容易看懂鲁迅的文章,倒是梁实秋的文章,特别是散文,的确很有韵味。”还有网友认为,梁实秋先生的文才毋庸置疑,仅仅因为一些所谓的“政治不正确”就被长期拒之于教材门外,实在小气。
当然,反对声也有。鲁迅家乡浙江的一网友称,“鲁迅先生是我们的民族魂!不反对梁实秋的文章入选,但绝不能牺牲鲁迅先生!”山东一网友也表示,“鲁迅乃一代文学宗师,怎可随意从教科书中删除?”
一些语文教研员则对梁实秋的“到来”感到欣喜。“《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篇幅短小、语言精练、意味深长,真挚地表达了梁实秋对师长的崇敬感情。”
人教版“新课改”语文教材执行主编、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温儒敏教授也对公众质疑给予了解释:“人教版课本所选梁实秋的文章,主要是讲他的老师梁启超的,所选文本的意义更大于作者本身的意义。鲁迅作品有些很艰涩,比较难读,且语言文白夹杂,带有那个时代的明显特征。即便鲁迅在文学史上地位重要,但其作品的分量确实不必在教材中放得那么重。”
网络“民意”:
“民族魂”不可删
由于“公众大多数”都能接受适度“删减鲁迅”的做法,因而该话题一度冷却。但8月10在上海虹口召开的第四届鲁迅论坛暨全国中学语文鲁迅作品教学评优活动,再度将语文教材是否应该“去鲁迅化”的话题炒热。该活动由上海鲁迅文化发展中心、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上海鲁迅纪念馆和上海教育学会联合主办,与会者多为在一线执教的中学语文老师。当然,一些从事鲁迅研究的大学教授也在邀请之列。
论坛上,教育一线的语文老师“炮声隆隆”。来自北京师大附中的一位老师直言,“鲁迅作品几乎快成了中学语文教学的一块鸡肋。”这枚炮弹立刻打开了各位中学老师的话匣子。河北沧州一位中学语文老师诉苦道:“鲁迅作品不是简单就能读懂的。拿《阿Q正传》来说,我觉得就可以讲一个月。但现在的应试教育体制不允许我们这样做,短短几堂课难以让学生理解。”另一位多年从事中学语文教育的专家认为,一提鲁迅就想到“像匕首,像投枪”,“鲁迅不轻松,让人感到太严肃了。”
老师眼中的“鸡肋”,在与会教授看来则是香喷喷的“鸡腿”。
多年来一直参与中学语文教材编写工作的原华东师范大学副校长王铁仙在论坛上大声疾呼“中学语文教材绝不能没有鲁迅作品”,“拿《为了忘却的纪念》来说,我在编教材时,将它和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以及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编在一起。另两篇都是举世闻名的为理想斗争的文章,而我们中国的作品中,我认为同样的文章中几乎找不到《为了忘却的纪念》那样深沉到位的好文章了。”
习惯了从价格听证会中“听话听音”的公众,更愿意将此次鲁迅论坛会议看成是一出“意在沛公”的通气会。依据会场主导的腔调氛围,公众凭直觉判断得出:鲁迅的文章很可能会继续从语文教材中删减,甚至消失。
这种潜在的“危机意识”,给鲁迅的话头添了一把柴禾并越烧越旺。得知鲁迅作品可能持续锐减,公众情绪突然转向——从当初的“表示理解”转变为“不可接受”。在腾讯网“鲁迅作品淡出语文教材,严重吗”的选择中,约34000人选择了“严重”,约11000人选择了“不严重”,3比1。
多数网民认为:鲁迅是我们的民族魂!如果一个民族弯了脊梁会怎样?怎可从教科书中删除?另一个网友的意见则被持这一论点者广泛推崇:“鲁迅乃一代文学宗师,其对现代文学的影响,绝非他人可比!好比英国人都知道莎士比亚,俄国人都知道托尔斯泰,德国人都知道歌德,中国人怎么能不学鲁迅的文章?”
“群体性”忧虑,迫使人教版负责人急忙出面安抚:“鲁迅被剔出中学课本,这是一个伪话题。”
鲁迅话题:
间隔性爆发的癔症
尽管鲁迅已经辞世73年,但近些年,“鲁迅话题”从未间断。2000年2月,作家王朔在《收获》上发文《我看鲁迅》称,“鲁迅周围始终有一种迷信的气氛和蛮横的力量,压迫着我们不能正视他。”该文甫一发表就引发社会巨响。2008年,“金庸取代鲁迅”又引发是否是“语文教改堕落”的讨论。如今,语文教材压缩鲁迅作品再次引发坊间热议。即便人教版有了“不会剔除鲁迅”的保证,但几年之后,关于鲁迅,想必又会生出新鲜的话题。
《中国青年报》将此现象比喻为“间隔性爆发癔症”,认为“这些年来,‘去鲁迅化’文化癔症频频发生,本身就预示着我们社会的教育或者说教化出了一些问题。现行教材对鲁迅的解读,依然没有走出窄化误区,依然将其简单地政治化、革命化乃至意识形态化。”
《大河网》如此解析公众焦虑:与其说是我们在争议鲁迅及其作品,不如说是我们在争议鲁迅及其作品包含的精神元素和价值表现,是一些精神层面的追求和纠缠在触动我们的神经,因此变得焦躁而敏感。
倒是一些专门研究鲁迅的学者,对教材削弱鲁迅的做法表现出“无所谓”的大度。“拿掉就拿掉呗,多大事啊。”著有《20世纪的两个知识分子:胡适与鲁迅》一书的南京晓庄学院中文系副教授邵建在接受快报记者采访时,开腔便用南京腔亮出了观点。“我觉得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反倒是你们记者打电话来问我这个话题我觉得奇怪。如果说鲁迅一些文章显得晦涩,我觉得这个说法没什么问题。鲁迅作品是否适合做教材,这得因人而异。鲁迅的有些作品确实灰色,中学生确实不适合阅读。”
曾任鲁迅博物馆馆长、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著有《被亵渎的鲁迅》一书的孙郁在接受快报记者采访时,使用了和邵建相同的词汇:“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认为,鲁迅应该不会从课本中消失。但如果消失也纯属正常,因为他的很多作品确实不太适合中学生阅读。
“我认识很多人教版的编辑,喜欢鲁迅的人很多,他们都很有思想,多多少少都要选一篇的。当然,一篇不选也无所谓,选什么不选什么,每个编辑都有个人偏好,都很正常。”
孙郁对中学生不大待见鲁迅也表示理解,“鲁迅的思维方式比较怪,是爱因斯坦式而非牛顿式的,而一般人都进入不了爱因斯坦那个层面。他的语言表达方式是对庸人表达方式的极限挑战,他希望语言有张力,因而学生可能不太能够接受。”
采访中,孙郁还谈到了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鲁迅的《故乡》和《藤野先生》都被收入了日本语文教材,供日本中学生阅读。“所以,如果我们的语文教材一篇鲁迅作品都不选,那么只能说有些遗憾了。”孙郁说。
人教版“新课改”语文教材执行主编温儒敏也希望公众对此事不要太过敏感,“鲁迅作品有些很艰涩,带有那个时代的明显特征。即便鲁迅在文学史上地位重要,但其作品的分量确实不必在教材中放得那么重。在教材改进调整过程中,这样的变化太正常了,不必过于较真。”
上海鲁迅文化发展中心主任委员周令飞也认为,鲁迅许多篇目的入选值得商榷,相信鲁迅本人也会有看法,“就连鲁迅先生生前自己也曾说过:中国书籍虽然缺乏,给小孩子看的书虽然尤其缺乏,但万想不到会轮到我的《呐喊》。”
传统教学:
拜托别曲解鲁迅
“让中学生觉得(鲁迅作品)难懂主要有三个因素。”一位教育专家分析说,一是鲁迅不少作品具有强烈的时代感;二是其使用的现代文书面语言和现在的有距离;三是当时出于斗争需要,常常使用“曲笔”。
孙郁认为很多中学老师在讲解鲁迅的教学方式存在缺陷:“多年来,我们是用传统的方式来宣讲鲁迅的。鲁迅是一个战士,其实鲁迅最反对这种说法。他认为自己是黑暗的,是裸体的,认为人是残缺的,是有局限性的。他的作品表现的恰恰是对传统的颠覆。他强调人的局限性,而且他是在悖论里面发现问题。比如,我们的教育强调的是1+1等于2,而鲁迅谈论的恰恰是1+1不等于2。我们的教育方式恰恰是鲁迅最为厌恶反感的,这种教育方式也使学生反感鲁迅。”
孙郁所说的“传统教学模式”,在中国拥有相当广泛的市场。
中国教育学会会长顾明远就曾发出感叹,孩子不爱鲁迅,病根在教育方式,很多老师一上鲁迅的课,就开始介绍学习鲁迅的战斗精神,要孩子们攻克学习堡垒,让学生产生了逆反心理。“一提鲁迅,大家就联想到一个横眉冷对的老头。这种误读,大部分是教学中带来的。这样怎么能完整地认识鲁迅的作品呢?”
北京十一学校高中语文教师黄娟读硕士和博士时都将鲁迅作为研究方向。在她看来,导致“鲁迅恐惧症”的部分原因是,中学教师教学时缺乏个人感受和理解,带有不少先入为主的观念,结果把鲁迅作品讲解得“面目可憎”。“老师应带着个人感受和生命体验来解读鲁迅作品,学生就会特别有感觉。”
南京晓庄学院的邵建也强调:首先,鲁迅是一位文学家。
孙郁认为,在教学中老师应该着力还原鲁迅,淡化其“政治性”,强调他的“怀疑精神”,“我们的教育,恰恰是让人不怀疑的教育。”孙郁教授说。
对于学生反映的鲁迅文章“晦涩难懂”的问题,孙郁建议教材收入《故乡》《藤野先生》等几篇易读的散文。至于《阿Q正传》这类文章则不建议收录,“我在教博士生时,这种文章也要讲很长时间。”孙郁说。
邵建认为:“孩子可以去大学阅读鲁迅。读鲁迅作品需要阅历,让中学生来读确实有点为难。”而孙郁给出的建议是:“可以作为课外阅读书。”
“读书是很私密的行为。鲁迅的文章其实本不需要老师来教,只要亲身用心体验就可以了。”孙郁说。
邵建也强调阅读者本身的主观能动性:“阅读,就是反复品味。”
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也许,我们不必非得在语文教材里为鲁迅预留位置,但一定必须在内心深处为他留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