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7日
凌晨5点35分，上海市闵行区莲花南路罗阳路口西侧，一栋名为“莲花河畔景苑”的13层高楼，突然完整地卧倒在地。
天灾？人祸？一时间，关于大楼倒覆原因及其背后深层次的秘闻，在网络和坊间迅速流传，让人难辨真伪。在沉默了数日后，7月3日，上海市政府首次召开新闻发布会，对外公布了大楼倒覆的主要原因：“短期内堆土过高，大楼两侧的压力差使土体产生水平位移，过大压力超过了桩基的抗侧能力，导致房屋倾倒。”
发布会内容始终局限技术层面，对于公众最为关注的倒覆楼盘开发商的神秘背景，与会的上海市相关部门官员均闭口不谈。
昨天，闵行区政府新闻发言人陈志强向记者表示，上海市已成立的事故责任调查小组，正在对土地出让过程、官员参股项目等情况进行调查，“请相信党和政府，调查结果肯定将公正、公开”。
那么，倒覆楼盘究竟有没有官商勾结、权钱交易等腐败行为？开发商有没有网上所传的复杂背景和神秘关系？连日来，快报记者在上海进行了调查。
塌楼推倒“多米诺骨牌”
6月27日凌晨5点35分，大多数上海市民还在熟睡。伴随着一声巨大的闷响，位于上海西南角的“莲花河畔景苑”工地上突然烟尘滚起，“也就五六秒工夫，在建的7号楼就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家住附近的李旻老人说。当时，他正在河边晨练，眼前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我活了76岁，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楼顷刻间倒覆。”
“莲花河畔景苑”在闵行区梅陇镇境内，距离上海市中心人民广场约17公里左右。资料显示，该楼盘共有11栋楼，住宅总套数629套，建筑面积约6.6万平方米，去年11月开盘以来，已出售489套，累计合同均价为每平米14297元，此次倒覆的楼位于小区西侧第二幢。
倒楼当天，上海市迅速成立了由中国工程院院士、上海现代设计集团总设计师江欢成为组长的专家组。专家们现场发现，“倒覆的居民楼从根部断开，直挺挺地整体倾覆在地，楼身却几近完好，甚至连很多窗户玻璃都没有破碎。”江欢成说，“这让我们都很震撼，在中国建筑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随后的几天里，专家组进行了调查、分析和试验，与此同时，对于该工程项目的民间调查也全面展开。随着调查的深入，公众对于该工程项目的信心逐步丧失：一个险象环生的项目工程及开发商的神秘背景逐步铺陈在公众面前。
上海市房管局网站显示，莲花河畔景苑开发商上海梅都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梅都公司）持有三级房地产开发企业资质证书，其资质等级有效期至2009年12月31日，但据网上房地产数据显示，该公司资质发证日为2000年10月1日，有效期至2004年12月31日，网上所显示的公司联系电话为空号。
接着，有网民爆出猛料，上海梅都公司是一家有着政府背景的企业，该公司的第二大股东、董事阙敬德是闵行区梅陇镇镇长助理，而第一大股东张志琴有着更为复杂的政府背景。
由此，购房者和一些群众、网民以及此间媒体对开发商、建筑商的背景、拿地方式，以及是否存在违规操作、腐败现象高度关注。开发商和建筑商的负责人、股东个人信息已经被网民“人肉搜索”，并在各大网站、论坛上传播。
多名股东在行政事业单位任职
记者通过连日调查发现，梅都公司是由梅陇镇下属的三产企业改制而来，而改制后的这家民营企业，多位股东在闵行区梅陇镇政府部门及有关事业单位任职。
上海市房管局资料显示，梅都公司拥有三级资质，资质编号为沪房地资（闵行）108号，法人代表为张志琴。除“莲花河畔景苑”外，这家公司还开发了附近的“罗锦苑”和“罗锦新苑”等楼盘。
工商资料则显示，梅都公司是一家拥有24名自然人股东的民营企业，股东基本都是梅陇镇征地服务所、镇养老院、镇办迅豪置业有限公司（梅陇镇一家物业管理公司）的工作人员，而这几家单位基本上都是镇办企业或事业单位。
记者拿到的梅都公司股东名单显示，24名股东中有14人来自迅豪置业有限公司，4人来自梅陇镇征地服务所，2人来自众欣建筑有限公司，1人来自梅陇镇土地管理所，1人来自闵行区动物疾病预防中心，只有1人为梅都房地产有限公司，而最大的股东、法人代表张志琴则登记的工作单位为梅陇镇人民政府。
根据名单，记者通过手机先联系到第一大股东、现任公司的法人代表、董事长张志琴，他在公司持股64.375%，共计1158.75万元。电话中，他矢口否认自己是梅陇镇政府的公务员，并称自己正在接受调查。简短回答几句后，他随即挂断电话。据了解，张志琴曾担任过迅豪置业公司副董事长，有消息说他是梅陇镇派出所原所长张志华的哥哥，但未得到有关部门证实。
记者随后拨打了梅都公司第二大股东阙敬德的手机，但一直关机。资料显示，他在公司持股15%，目前股本为270万元。根据中共上海闵行区委员会党务公开网公布的资料，阙敬德现为梅陇镇镇长助理、梅陇镇资产公司总经理、上海迅豪置业有限公司党总支书记兼董事长。
梅陇镇副镇长张永才在记者的追问下，才简单地“透露”道：张志琴不是梅陇镇的政府公务员，而阙敬德则曾协助镇政府进行动拆迁，被“封”镇长助理则是最近一两年的事情。
7月2日上午，梅陇镇政府镇长施宝其正式回应记者，称阙敬德确实担任“镇长助理”一职，该职主要是负责梅陇镇动拆迁指挥工作。
记者又电话联系了在梅陇镇征地服务所工作的4位小股东，他们入股从5万元到10万元不等。他们一听说是记者，都表示不清楚，并随即挂断电接，语气中带着谨慎、戒备和愠怒。
记者最后找到在上海市闵行区动物疾病预防中心工作的沈辉，资料显示，他入股梅都公司5万元。记者表明身份后，沈辉的语气骤然变得强硬，“我没有接到通知可以接受采访，我也没有义务接受采访。”
闵行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办公室一位张姓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他们没有接到通知需要对梅都公司股东进行身份调查，而且也没有听说有闵行区的公务员卷入到此次倒楼事件中。对于记者所调查的有股东在政府任职情况，他表示自己不清楚这些人的真实身份，不便发表看法。
闵行区政府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区办、镇办、村办房地产公司在上海是很普遍的现象，这其中很多都具有官方背景，或者有官员及亲属入股的情形存在，而这种现象大部分又集中在像梅都公司这样的企业当中。由于有官方背景，这些房地产企业通过暗箱操作，可以低价拿地，高价卖楼，一进一出之间，利润就是几倍。
神秘的二股东阙敬德
在梅都公司24名股东中，第二大股东阙敬德因为其镇长助理的特殊身份，而最为公众关注。
据调查，阙敬德生于1958年，梅陇镇行西村人，1978年入伍，并于1982年入党，1983年退伍进入当地一家微型轴承厂工作，后到梅陇乡土地管理所工作，再从这个位置调任梅陇乡征地所所长。2007年，阙敬德被任命为“闵行区梅陇镇动拆迁指挥部”副总指挥、沪杭磁浮工程建设（上海段）闵行区指挥部梅陇办公室工作组组长等。阙敬德现任梅陇镇镇长助理，兼任梅陇镇资产公司总经理，同时也是梅陇镇征地服务所占大股份的上海迅豪置业有限公司党总支书记兼董事长。
阙敬德在梅陇镇里属于“有分量”的人。倒楼事件发生后，有人怀疑梅都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真正老板是阙敬德。
不过，在工商资料中，没有证据表明阙是所谓的“幕后老板”。阙敬德的确担任过梅都公司的董事长，但在该公司2001年改制后，他只占有梅都公司15%的股份，目前股本为270万元。
工商资料显示，梅都公司成立于1995年12月12日，当时是集体企业，由梅陇镇征地服务所(成立于1988年3月)和上海莘闵房地产开发公司共同出资成立，注册资本1200万元，镇征地所占80%股份，由阙敬德出任法人代表、董事长，张志琴当时是董事。1997年5月，莘闵公司退出梅都房地产公司，其股东身份变更为迅豪公司。
迅豪公司则成立于1996年3月27日，由梅陇镇征地服务所和梅陇实业总公司出资成立，注册资本1200万元，两实体分别出资960万和240万，法人代表、董事长均为阙敬德，而张志琴在初期担任副董事长，后任董事，直至2006年5月才被免去迅豪公司董事职务。而迅豪公司股东至今仍未变化。
2001年3月，梅都公司改制，变为私营企业，由张志琴、阙敬德等24人出资近1600万元全额置换梅都公司股份。不过注册资本改为800万元，张志琴认缴出资515万元占64.375%，阙敬德认缴出资120万占15%，张耀杰和张锦樑分别认缴出资10万占1.25%。还有一位阙建平认缴出资5万元占0.625%。有消息称，阙建平即阙敬德之子。
改制之后，张志琴担任梅都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阙敬德担任董事。不过，虽然张志琴是第一大股东、董事长，在工商资料中列股东或发起人名单时，每次均把阙敬德排在第一位，张志琴第二位。
让人生疑的是，改制后的梅都公司和迅豪公司注册地址一样，均为莘朱路968号。不过，记者前去探访，只看到了迅豪公司的招牌，一个叫沈国才的男子告诉记者，他也是梅都公司股东之一，并且曾经在梅陇镇征地服务所任职，后分流至迅豪置业，而梅都房地产正是由迅豪置业分离出来的。
2009年2月和3月，梅都公司分别将盈余公积270万元和未分配利润730万元转增注册资本，由此，梅都公司的注册资本增加为1800万元，各股东股份不变。该公司2009年3月31日所填的一份《扣缴个人所得税报告表》显示，当月阙敬德和张志琴分别获得税前红利136万多元和587万多元。
还有人在网上爆料称，阙敬德至少担当了与梅陇镇政府和梅陇征地服务所“沾包”的9家企业的法人代表，这些企业的注册资金总计超过8000万元。记者向这些企业求证时，有的说是，有的说不是，而阙敬德的手机始终关机。
值得注意的是，《2002闵行年鉴》显示，该区当年查办的职务犯罪案件记载中，即包括对“原梅陇征地服务所所长阙敬德以玩忽职守罪立案侦查，追缴赃款赃物以及挽回经济损失1327万余元。”虽尚不知这起案件为何不了了之，但仅仅一年后，阙敬德就在梅陇镇征地服务所获得“闵行区2003年度实事重点工程立功竞赛先进个人”的表彰。
开发商背后的政府影子
由于多名股东供职于政府机关或事业单位，这就使得梅都公司与政府的关系变得十分暧昧，不得不让人怀疑，梅都公司在梅陇镇从事房地产开发是否从政府手中获得了某些便利。
“从某种意义上讲，梅都公司成为了当地官员的小金库，虽然性质是民企，但背景仍然是官方，这让这个小公司拿到了很多梅陇镇辖区内的地产项目。”闵行区政府一位工作人员透露说。
根据工商登记资料显示，梅都公司2001年改制时，评估资产总额为2200万元，而张志琴、阙敬德等人却以1600万元左右的价格进行全额置换，其中他们以某河边的房子有被拆除风险为由，要求打折，另外一次性付款又进行打折，最后梅都房地产几乎是以评估资产总额的7折价格转让给了现在的24位股东。
值得注意的是，梅都公司改制前，其大股东为梅陇镇征地服务所，而改制后，其多名股东依然供职于该征地服务所。那梅陇镇征地服务所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机构？
一位知情人士向记者出示了一份“对《关于成立梅陇乡征地服务所的请示》的批复”（上海府办（88）11号）文件中显示，梅陇镇征地服务所成立于1988年3月，最早是由后来被闵行区合并的、上海县人民政府批准成立的，“隶属于分管基建的副乡长领导”，并与乡基建办公室有机配合，做好全乡征地的日常服务。这足以说明梅陇镇征地服务所最早就是镇政府的相关职能部门，只是后来改制为事业编制，并从政府的行政系统中被剥离，变成为事业编制的单位。而在梅都公司成立之初，梅陇镇征地服务所可能还没有从梅陇镇政府剥离出去，其协助镇政府征地的职能到目前也仍然具有，而其工作人员入股房地产公司，对于房地产开发的作用可以说是不言而喻。
（上接08版）
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是，梅都公司所拿的“莲花河畔景苑”地块要远远低于市场价格。资料显示，“莲花河畔景苑”所在项目地块为梅陇镇２６号地块，编号为闵字（2003）197号，土地出让日期为2003年10月10日，土地的出让方式并不是公众所熟知的公开招标，而是邀请招标。所谓邀请招标，也称选择性招标，即由土地出让方选择一定数目的法人或其他组织（不能少于三家），向其发出招标邀请书，邀请他们参加投标竞争，从中选定中标者。当年该土地出让邀请招标的细节已无从得知，但事实是梅都房地产以极低的价格拿到了土地。地块的中标价为4600万元，实收出让金为1380万元。按中标价计算，每平方米楼面地价仅为604元，而售出房屋的均价已经超过1.4万元，业内人士粗略计算，该楼盘的利润可能高达360%。
而与之相对比的是，同期周边公开招标的“闵字（2003）198号”马桥镇66号土地，楼面地价则为1929元/平方米。一位分析师说，相对当时该片区房价每平方米三四千元来说，两地块1325元/平方米的楼面地价差距，可谓少见。“这只能说明，是邀标这只无形的手在起作用。”
回避媒体的政府部门
随着大楼倒覆技术层面问题的逐一破解与公开，越来越多的公众开始把焦点转移到的开发商与政府的关系上，但令人失望的是，一周过去，政府有关部门始终没有透露丝毫信息。
据了解，由上海市建交委牵头的市级工作组，目前的工作重心是抢险、排险、监测、检测，围绕的是事故调查，而由闵行区委、区政府组成的区级工作组则围绕处理事故的善后问题。
闵行区政府新闻办主任、新闻发言人陈志强在多种场合向媒体承诺：对于梅都公司多名股东系政府工作人员等问题，闵行区领导高度重视，责成有关部门依法调查核实，调查结果将及时向媒体公布。
然而事实上，这些调查并不是市、区两级工作组近期的主要工作内容。政府相关部门也是在竭力回避记者有关此话题的采访，连日来，记者跑了闵行区纪检、监察、公安、检察、镇政府等多个部门，不是吃闭门羹，就是被婉拒，“此事，区政府有新闻发言人对外统一发言，你们去找他吧。”
闵行区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员私下告诉记者，入股人员是不是国家公职人员，其实调查起来并不难，只要几分钟就能查清。为何迟迟不公布，背后原因十分复杂。据这位工作人员透露，此事牵涉到的人比较多，如果一查到底，会有很多人被扯出来。
7月3日中午，上海市政府首次召开“莲花河畔景苑事故”新闻发布会，会议一开始便将内容设定为技术层面，并提醒媒体记者不要问技术层面以外的事。尽管这样，还是有记者问了，上海市新闻发言人陈启伟只是简单透露，“下一阶段将开始调查事故责任。”
而在7月4日上午由闵行区信访办牵头，在位于张慕村的接待点召开的“6·27”事故楼盘“莲花河畔景苑”业主代表沟通会上，面对与会的闵行区和梅陇镇的相关领导，有业主也提出了自己对于梅都房地产公司股东的身份质疑，但政府方面仍然拒绝回答。
据悉，上海市和闵行区检察院以及纪委系统已介入事故全面调查。虽然结果尚没有出来，但可以相信的是发生在上海的在建楼盘倒覆事件，已掀开了房地产那些错综复杂的潜规则的冰山一角。
□快报记者 刘向红 陶维洲 上海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