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今天距离杭州“5·7交通事故”发生整整十天。

　　十天前的晚上，一起因超速飙车引起的交通事故打破了这座古城的宁静——一名毕业两年多的浙大毕业生被一辆疾驰的三菱跑车撞到，他撞碎了车前窗玻璃后又被高高弹起，倒地后因脑部受伤死亡。

　　类似的交通事故在每个城市都时有发生，但这起事故却因几个关键词而迅速升温：跑车、“富二代”、漠视生命、“高官背景”……公众敏感的神经再一次被拨动，而在随后的新闻发布会，警方对肇事车70码的草率认定，又使事态升级。

　　几乎没有人相信70码这个词和其谐音的“欺实马”迅速上升为网络热词，也将公众视线的焦点迅速引导到了当时的车速，以及对由此衍生出的“警方不公”的质疑。

　　在事件发生后的第八天，警方终于公布了司法鉴定结果：时速为84.1-101.2公里，警方并为之前的草率向公众道歉。

　　这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如何上升为一起全国性的公共舆论事件？

　　如果还有明天

　　5月7日，谭卓所在的杭州依赛通讯公司组织看电影《南京！南京！》。

　　25岁的谭卓2006年毕业于浙江大学信电系，毕业后进入这家公司工作，在研发部门是一名骨干。下班前，他把桌子整理得很干净，一张纸上，他随手写下了两句话：“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这是一首名为《如果还有明天》的歌的歌词，由台湾歌手薛岳原唱，创作此歌时他已罹患癌症。

　　谭卓也已经没有了明天。

　　看完《南京！南京！》，谭卓的心情有点沉重，他和同事们告别后步行回住处。他走到了文二西路紫桂花园路口，离他住处不过五百米的地方。谭卓应该对随即而来的危险没有丝毫察觉，伴随着轰鸣声和一声巨响，他被一辆疾驰而至的三菱红色跑车撞得高高飞起，然后重重地落在坚硬的马路上。

　　当地媒体引用目击者的话说：“被撞的小伙子胳臂轧得很难看，脑浆流了一地。”而目击者更指称，跑车的速度相当之快，而谭卓据称被撞弹飞起了五米高左右，以至于目击者以为是汽车的保险杠在天上飞。

　　随即有路人报警，120也赶到了现场，发现谭卓已经死亡。

　　谭卓的同室好友正好路经此地，看到了警灯闪烁，众人围观。他没有上前察看，而是给好友谭卓发去了一条短消息：“大车祸”。他的本意是给谭卓报料一个新闻，没想到，这却成为了谭卓收到的最后一条短消息。

　　开三菱跑车的也是一个小伙子，20岁的胡斌，浙江师范大学体院的在校生。开这么快的车，夺去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在场有市民大声斥骂他，并打了他两个耳光。警察赶到现场后，将他控制在警车内。

　　不久，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也赶到了现场，面对镜头，胡斌用手捂住了脸，却被记者拍到了透过指缝向外张望的画面。

　　和胡斌一起飙车的还有两辆名车，一辆法拉利，一辆保时捷。他们把车也停在了现场附近，并通过电话让更多的朋友赶来，不久，七八个衣着时尚的少男少女来到了现场，他们围着一名中年黑衣妇女，事后证实，黑衣妇女是肇事者胡斌的母亲。

　　据当地媒体在现场所见，时尚的少男少女到了现场后态度极不端正，勾肩搭背，有的在抽烟，有的甚至在嬉笑。

　　而更有肇事者的朋友给中年妇女出主意：“赶紧找找人，看看有啥路子……”妇女就开始打电话，一打就打了四十分钟之久。这些，都被在场的媒体看在眼里，也写进了报道中。摄影记者把少男少女的姿态也拍了下来，这张照片后来果然触犯了众怒。

　　谭卓的室友很快接到了电话，来自医院的护士。护士拆下了谭卓的手机卡，放进了其他的手机中，翻到了这条短消息。室友这才知道，自己的好友，就是那场车祸中的受害者。

　　他火速赶到了医院，并召集来了谭卓的同学和同事，几名穿着朴素、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在医院里的焦急模样也被记者拍下，这张照片与在现场那几名衣着时尚、极不严肃的年轻人的照片一起，出现在了第二天的报纸上，反差强烈。

　　《只在乎自己的快感，不在意他人的性命；一帮富家子弟驾驶豪华跑车，把城市道路当F1赛道昨夜终酿惨祸》，杭州《都市快报》以此作为标题在5月8日的头版予以报道。

　　谭卓怎么也没想到，这就是他的明天。

　　从70码到“欺实马”

　　5月7日晚9点20分，当地一知名网络论坛就有人发帖，简单地写出此事的经过。而从5月8日天亮起，这起事件的主要推动方，便由传统媒体转向了网络。

　　经由报纸发布的事情经过和现场照片，尤其是那张众富家子弟嬉笑抽烟的照片，在网络上被大量转贴，引发了网民们的极大愤慨。天涯、猫扑、百度……几乎国内所有的知名论坛都有了“5·7”事件的内容，杭州知名主持人在节目中以“畜生、小混蛋”评价在场的年轻人，并说“我要在场，我要扇他一百个大耳光”，这段视频随即被转到了网上。

　　5月8日中午，随着肇事者胡斌的身份被披露，号称“杭州史上最强的一次人肉搜索”拉开了帷幕。

　　受害者谭卓的一些照片被找了出来，照片上，这名浙江大学的高材生阳光帅气，而肇事者胡斌的信息也被陆续曝光。

　　就在网络上的推进快速向前时，警方召开的第一次发布会，使得网民们的视线快速转变，也造就了一个新的网络名词：“欺实马”。

　　5月8日下午两时许，杭州警方召开事故发生后的首场新闻发布会。据当时参加了这次新闻发布会的媒体记者说，那次新闻发布会可以用混乱来形容，而其间警方发言人的一句话，则把整起事件真正地推向了不可收拾的混乱地步。

　　“一个不大的会议室里，只有一个长条形的会议桌，几名警察坐在一边，摄影和摄像记者占据另一边，我们这些文字记者只能站在旁边，”一位与会者回忆说，现场除了警方人士，众多的媒体记者，甚至还有肇事者胡斌的朋友。

　　警方发言人在回答肇事者胡斌车速的问题时，称“初步判定为70公里每小时左右”，他的依据是，胡斌本人以及一起飙车者的口供。

　　网友们觉得不满意的是，70码的速度能导致谭卓被撞出20多米？飞到两层楼房那么高？70码和与之谐音的“欺实马”迅速成为网络热词。

　　就在这天下午，网友人肉搜索发现，胡斌有高速飙车的“前科”：在过去五个月里，胡斌有过三次超速违法记录。

　　最离谱的一次发生在去年12月7日的下午3时许，他当时驾驶的浙A608Z0在沪杭高速公路往杭州方向飙到了210码！而那个路段的限速为120码。按照法律规定，超速50%以上，就要吊销驾照。

　　有网友依据一个非常复杂的公式计算得出结论：如果胡斌是以70码的速度开车，那谭卓就是用40码的速度撞了过来，这可能连“飞人”博尔特都做不到。接下来的几天里，各种各样的测速方法在网上出现。

　　5月11日，印有一个仪表盘模样的“70码”T恤现身网络。其间，有网友号召开车族，在戴好防护设备的前提下，实际体验70码刹车距离。

　　一句不严谨的表态，从一个并不是很负责任的交警口中讲出，将一个关乎人命的刑事案件迅速演变成了一个严重的公共舆论事件。

　　江苏圣典律师事务所张世亮律师告诉记者，就交通肇事罪来说，只要驾车人违法，导致了如人员死亡的严重后果，其罪名就能够成立。至于胡斌是开到了70码，还是80码，实际上对于这个限速50码的路段来说，都是违法。交警在没有详细调查和鉴定的情况下，就贸然下结论，是轻率而不负责任的。

　　而后来由警方委托的司法鉴定专家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也告诉记者，测定车速在这起案件中的意义并不大，“胡斌的全责是一定的，量的改变也根本上改变不了性的认定。”

　　但警方的公信力在此过程中受到了严重损失，正因为如此，在5月15日杭州警方的新闻发布会上，相关负责人就此前的不严谨表态，郑重向公众道歉。

　　而“70码”的说法出来之初，公众则对此案肇事者的“背景”越来越怀疑，他们在“有罪推定警方袒护”的前提下，进行了更深层次的人肉搜索。

　　人肉搜索出来的“富二代”

　　杭州媒体以“富家子弟”作为对肇事者胡斌和他的朋友们的称谓。胡斌家里有多富？

　　记者在杭州多次致电胡斌父亲，但都未获回应。

　　据报道，胡斌家里有三辆车：他肇事时所开的三菱跑车、宝马mini、牧马人吉普。但即使如此，当地人认为这也只是“小康之家”，在富贾如云的浙江地区，他的家庭并不能算显赫。

　　而据报道，胡斌的父母也并不是一直都富，也是经历了下岗创业的普通人家。因此，有评论认为，不在法律上给予飙车本身以界定和出台相应的法律，飙车惨案将不能避免，飙车也并不是富家子弟的“专利”。

　　但网友们似乎没有这么理性，他们执着于人肉搜索。在挖掘出胡斌去年12月的那次210码飙车记录后，他们就问：为什么胡斌没有被处罚？还能继续开车？他们“人肉”的结果是：胡斌的母亲陆母，是浙江衢州政协委员，移动公司总经理。而胡斌的同伴翁某的父亲，则是杭州市委领导，网络上一时沸沸扬扬。

　　事后有关部门的声明，媒体的调查都显示，关于肇事者这一方背景的人肉搜索结果，是“误伤”，相关人士饱受骚扰。与胡斌母亲同名的被人肉搜索者告诉记者，她的孩子只有15岁大，一家人因此事非常苦恼。

　　而另一家公司则在其网络上公开声明，称该公司法人代表因与胡斌母亲同名，而遭到了大量谩骂和人身攻击。杭州市政府新闻办也在5月13日发表公开声明，称翁某与市委市政府领导没有任何亲属关系，其父亲为一家公司负责人。

　　杭州一媒体记者认为，谣言还是有其市场，而政府的被动接招，也直接导致了事态的一步步扩大。

　　“网络舆论的监控并不难，

　　而针对一些显然不是事实的恶意人肉搜索，和虚假事实的散布，政府最初并没有积极应对，”他告诉记者，政府之前每天发布的新闻通稿里，只是就案件本身的进展作非常简单，而且公式化的呈述，“如果能结合网络上的种种言论，尤其是猜测性的消息，作一些针对性很强的回复，事态也许应该还不至于闹这么大。”

　　而被网络影响着的人们，在线下也开始自发地组织悼念活动，在案发第二天和事发七天之后的“头七”，就有大量市民聚集自发悼念，现场感人至深。

　　人们也开始理性地反思此事，法律该如何打击飙车，保护市民？

　　交通肇事还是危害公共安全

　　在前天的新闻发布会上，警方宣布，胡斌已因涉嫌交通肇事罪被批准逮捕。至此，关于胡斌的罪名之争已经在网络和媒体上讨论了五天。

　　“坦白地说，我们反对以交通肇事罪立案，主要是因为这个罪的刑罚比较轻，”网友小白（化名）是此次事件中的网络推动者之一，他在看了新闻之后，就上网查了相关法规发现，交通肇事罪一般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而危害公共安全罪的起刑就在十年以上。

　　“他怎么不是危害公共安全呢？他今天撞了谭卓，明天就可能撞了我。”小白说，自己虽然不是法学专业，但从直观判断，认为其和一般的交通事故显然不同。因为，胡斌高速驾车，无视道路环境，以一己之快而伤及无辜，“和一般的正常开车而出的交通意外，当然有不同，更应该受到严惩。”

　　和他持相同看法的人不在少数。

　　杭州市民们则希望通过此事，能有效打击在闹市区的飙车现象。杭州出租车司机告诉记者，杭州的深夜飙车以前确实比较多，但最近受此事影响，已很难见到飙车族的身影。

　　警方在第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对飙车的说法引起了轩然大波：“飙车，只是你超我，我超你的通俗说法。”这名警察解释说，交通法并无确切定义。

　　但网友很快就找到了杭州市公安局发布于2006年的一则通告：《杭州市公安局关于禁止机动车飙车等有关事项的通告》，其中明确了对通告的定义：“指以竞技、追求刺激、娱乐或者赌博为目的，机动车在道路、广场、校区等地方超速行驶，严重影响社会秩序和道路交通安全的驾驶行为。”

　　通告还禁止了因飙车行为进行的改装行为。

　　在整个事件的发展过程中，这被看成是杭州警方公信力缺失的另一个标志性事件，网友发帖质疑警方的“出尔反尔”，不信任的结果是对警方执法的“有罪推定”。

　　不难看出来，这是个互不信任的非良性过程，警方的不严谨、不专业，在网络世界里被一次次的曝光，而政府在后期做的很多有益工作，都被看成了亡羊补牢，而且效果也并不好。

　　最典型的，是经由专家组最近做出的“84码”认定，一经推出，再次引起了网络的强烈反弹。

　　“扒实马”？

　　5月14日晚上，消息灵通的浙江媒体便得知，由七名专家组成的司法鉴定组已经完成了包括车速测定、车辆改装和性能评估在内的鉴定。

　　专家组经过对车辆撞痕、现场勘测和监控录像的测算后，认定胡斌所驾三菱跑车的速度在每小时84.1-101.2公里之间，于是很快“扒实马”的网络名词再次出现。

　　这个名词的出现，是部分网民对警方及专家组工作的否定。

　　记者辗转联系到了熟悉整个专家组运作的杭州业内人士，他告诉记者，专家组成员们对网络的反应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们坚持自己测算结果是基于科学和公正。

　　“七个专家里的五个，是国家汽车召回检测专家组成员，另两个是汽车实践一线的工作人员，即对汽车改装和性能判断非常有实践经验的专家，一个专家组也不能全是博导和教授，应该说，专家组成员的资格和资历是国内高规格的。”

　　他说：“遗憾的是，网民们只看到了84.1到101.2这个区间的低点，而没有看到高点。”

　　这位人士介绍，专家们对整车检测完毕后，有一个结论：“整车来看，这辆车经过改装后，车辆的安全性能比改装前更高了。”他解释，改装后的车辆的起动加速能力更强，意味着制动距离更短，就车辆而言，安全性能更高了。

　　“当然，这样的车关键在于什么人开，一个刀子磨快了，剁肉会方便，杀人也更有杀伤力。”

　　他不怀疑专家组关于“安全性能更高”的说法一经网络公开，将面临更多的质疑声，但他强调，专家组做的是基于科学测算的客观评价。

　　道歉和已受损的诚信

　　5月15日上午，杭州市公安局召开新闻发布会，继续通报“5·7案件”的进展情况。

　　该局新闻发言人表示，犯罪嫌疑人胡斌已于15日被公安机关以交通肇事罪向检察机关提请批准逮捕，并公布了事故发生前后肇事车辆行驶轨迹监控视频，就社会舆论普遍关注的有关问题进行了解答，并就“70码”说法向公众道歉。

　　“在事故调查初始阶段，交警部门在向公众通报事故情况时，引述肇事者和同伴关于车速‘70码’的说法是不严谨、不妥当的，”该发言人对由此造成的误解向公众表示道歉。

　　而在同一天上午，杭州市委书记王国平在浙江在线、杭州网联合直播的“民主促民生”网上访谈中，和网民进行网上恳谈。

　　很多网友就“5·7案件”提问，王国平说:“保护市民的生命安全是每一位城市管理者最重要的职责。谭卓的不幸遇难，我作为市委书记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这里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谭卓的不幸遇难表示最深切的哀悼，向谭卓的父母及亲友表示最诚挚的慰问。”

　　他说，目前，市委、市政府已明确要求公安交警和有关执法部门开展专项整治行动，坚持“零容忍”方针，对飙车、超速等严重威胁群众生命安全的交通违法行为，发现一起查处一起。

　　他的这番言论，也在网络上得到了积极响应，在杭州“19楼”网站上，一网友跟帖：“以70码的速度顶这么好的书记”。事态似乎正在慢慢平息，浙江电台的台庆活动主题被定为“我爱斑马线”，而当地媒体也在募集监督飙车的民间志愿者。

　　在这次事件中，受到伤害的，不仅有谭卓的家人，更有平凡生活的杭州市民。重建他们的安全感，需要政府表现出更大的诚意。

　　□快报记者 言科 杭州报道

　　■谭卓的不幸遇难，我作为市委书记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5月15日杭州市委书记王国平就“5·7车祸案”表态说，市委市政府将以铁的决心、铁的手腕从严、从快查处此事。

　　■肇事车车速为70码的这一说法不妥当，不严谨，在此代表公安机关向社会道歉。

　　——5月15日，杭州警方就飙车案70码说法向社会致歉。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飙车案发生的5月7日，谭卓在下班前留下的一张纸条随手写下了歌曲《如果还有明天》的歌词。此时的他，断没有想到他已经没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