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日,细雨霏霏的南京城一下来了两位导演——陆川和贾樟柯。陆川把他四年磨一剑的《南京!南京!》“带回家”,特别首映礼可谓气势恢宏;贾樟柯则在完成了《中国工人访谈录》的签售后,悄然来到月牙湖边的一处茶社。一杯茶,一支烟,坐在记者对面的贾樟柯,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内心敞开。“我可以把他们的记忆拍出来。”在《24城记》之前,无论是《小武》、《站台》,还是《任逍遥》、《世界》,贾樟柯的目光主要集中在“他”上,而在《24城记》里,贾樟柯把他的关注点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当年为了国家和理想曾背井离乡,贾樟柯不想让已经失去一次故乡的他们,再一次失去故乡。
从《工厂的大门》到《24城记》
星期柒新闻周刊:以前你的电影关注的都是普通人的命运,这本书(《中国工人访谈录》)为什么起了个这么宏大的名字?
贾樟柯:你看了电影,看了书,就会知道我关注的还是普通的一个个人。这一个个人的经历又带有普遍性,所以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星期柒新闻周刊:这本书应该和电影《24城记》是一个整体,那就说说这部片子,当初怎么会想起拍工厂的?
贾樟柯:我知道420厂(《24城记》描述的工厂),是因为看了一个经济新闻。新闻里说,一个占地84亩,有着将近50年历史、3万职工,10万家属的工厂将在一年时间内被拆掉,然后建一个楼盘,叫二十四城。这个楼盘开发完成要30年。我看了后心里很震动。以前我就有一个拍工厂的计划,当时我起的片名叫《工厂的大门》。电影开端于卢米埃尔兄弟,他们在1895年拍摄的世界上第一部电影就是《工厂的大门》。他们把摄影机放在工厂的门口,拍摄上下班经过工厂大门的工人们。一方面我想拍工厂这个题材,一方面我也想借此向电影这个行业致敬。
星期柒新闻周刊:剧本写好了?
贾樟柯:有剧本了。讲的是两兄弟,两个哥们,在上世纪80年代末同时进厂,同时在一个师傅手下当学徒,前后脚恋爱结婚。工厂分房子,他们特别想做邻居,因为这还经历了很多波折。故事到这时是电影的四分之一,接下来,两人就同时下岗了。两家人就很困顿,找了好多活,当过保安,还开过家庭赌场。最后他们决定卖服装。做服装生意的钱,也是两家凑起来的。两个女的看摊,两个哥们就去外地进货。可是这么好的两个家庭,最后因为钱的缘故闹掰了。写的过程我也很激动。写完之后,法国一个著名的投资公司——金字塔就给片子投了资,钱很快到位了。
可真要拍的时候,我发现这个故事太社会性了。呈现的都是社会层面的因素,生活困顿啊,人与人之间的猜忌啊,钱啊,钱不是个好东西。而钱不是个好东西,其实是我《小武》里面的一个主题。2000年,我写这个剧本的时候,一些观念已经有了改变,包括对钱的认识。
星期柒新闻周刊: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剧本的思路,还是顺着《小武》延续下来的?
贾樟柯:对。当时我停下来的唯一理由就是社会性太强,然后我就把投资退回去了。之后就开始拍别的片子,一晃到2006年底,看了那个新闻,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觉得应该去拍那个厂。
其实就题材而言,在2006年,那已经很旧了。上世纪90年代末,中国很多电影、电视剧都在拍工厂变迁,工人下岗的故事。但是那些片子中,关于变迁这部分,表现得不强烈。它们主要表现改制给工人生活带来的影响,然后人怎么自强自立。而我看到这个新闻,首先就感到了这种变迁的荒谬性和戏剧性。一个原来进门要检查工作证,每个月要向职工发5块钱保密费的军工厂,一下子要变成报纸上宣传的、满大街都能看到的那种商业楼盘。从最意识形态到最商业,背后肯定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我所关注的,一个是这种变迁,从上世纪50年代的工业化,到现在的城市化;一个是,我觉得那些3万职工10万家属,他们的记忆将无处安放。
我一直这么想,这个工厂拆了,然后这个楼盘建起来了。以后住进这个楼盘的人会不会知道这个地方以前都发生过什么;离开工厂的人实际上是失去故乡的人,而且是第二次失去故乡。
“我可以把他们的记忆拍出来”
星期柒新闻周刊:他们是支援三线建设从外地迁过来的?
贾樟柯:对。他们第一次失去故乡,是在1958年。因为要进行三线建设,上面一个指令,三千个工人,三千个家庭,告别了沈阳来到了成都。那是他们第一次与故乡告别。到了成都,大家就建这个厂,建一个“理想国”。的确是个“理想国”。我去了以后,最让我吃惊的是,他们有他们的“厂话”,他们的厂话就是沈阳和成都两个地方方言的综合,工厂里的人都是一种声音、腔调,后来进厂的人,会被这种声音同化掉。还有就是它的封闭性,开始它和成都没什么联系。它就像一个孤岛。这些工人在成都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事实上他们也不需要。他们所需要的都是由国家供给的。他们自给自足,吃喝拉撒睡,全部都可以在厂里面完成。
星期柒新闻周刊:它就像一个城市?
贾樟柯:对,它有它的派出所,有它的电影院、俱乐部,有它的游泳池、澡堂子、餐馆,有它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技校。他们都是在这种特殊的生存环境下生活的,你现在要把它用推土机推掉。空间消失了,记忆怎么办?所以我觉得我可以做这个事。他们都生活在当下,但是他们都是有记忆的人。我可以把他们的记忆拍出来。
星期柒新闻周刊:你在去成都前,是不是电影的结构或者说形式已经出来了?
贾樟柯:当时的结构就是口述历史,拍一部纪录片。
星期柒新闻周刊:当时工厂已经转让了吗?
贾樟柯:土地已经属于华润了。工厂的车间,有的已经拆平了,有的正在拆,有的还在运转。不是同步的。
星期柒新闻周刊:我突然想起一个比方,烧鸡公店,客人点了菜,饭店的人就从笼子里抓出一只鸡来杀了,而且就在笼子边上动手。那些没有被抓住的鸡眼睁睁地看着同伴被杀。
贾樟柯:没错。我当时特别担心征集不到讲述者。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带带孙子,打打麻将,是不是人家有兴趣把自己的事讲给一个陌生人听?我没什么自信,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来。
孤岛中的理想主义者
星期柒新闻周刊:你们在报纸上打了征集广告?
贾樟柯:是。我们的征集令上这么写:只要你有工厂经验,也没特指420厂,就可以来说。结果出乎意料,来了很多人,各个厂的人都来了,化工厂、钢管厂、刃具厂,都是三线的军工企业,发生的变故和420厂是一模一样。所以,虽然我们主要采访的对象是420厂的工人,实际上他们的经历非常带有普遍性。不单单在成都,在全国都是这样。
星期柒新闻周刊:你还记得你见的第一个人吗?
贾樟柯:2006年底,一个79岁的老工人。那时候,我还没在报纸上打广告,我就是去看看工厂什么样子。当时工厂进不去,我们没拿到手续进不了保密工厂。我们把车停在成都二环一座立交桥上。在桥上,可以看见厂子。我当时有点失望,我想拍一个工业感特别强的地方,烟囱啊、机器啊、厂房啊,但一看绿树成荫,隐隐约约有一些厂房。后来我想办法去了宿舍区,完全超出我想象,家属区的一楼全在经商,卖DVD的,卖衣服的,餐馆,卖墓地的,拍婚纱录像的。然后是大量的闲散人员。街边上很多打麻将的人,年龄从二十五六岁到七八十岁都有。大家都没事干。
我第一个采访的人,他们家开餐馆。他从沈阳过来,讲得最多的是死亡。他不停地接到老家的电话,老家的人不停地过世。他很久没回去了,他很想老家。
征集到的人很多,我们排好序就拍。采访开始后,问题出现了,采访对象说的基本都是别人,不怎么说自己。我让他们说说自己。他们差不多都说自己不重要,自己的人生很平淡。我后来差不多是逼迫他们说自己,我就说,你讲别人用不上,只能说自己。这样才扭转过来。
星期柒新闻周刊:他们对工厂即将消失的感受如何?他们应该不是一代人吧?
贾樟柯:应该有4代人。我采访的人年纪大的70多岁,年纪最小的只有13岁。我虽然不是工人子弟,但是这种变迁,还是了解的。对过去那种体制对人的束缚,对人的伤害都是了解的。所以拍之前,我也有一些预设。采访以后,有一些与预设一致,但也有一些出乎意料。后来,我告诉自己:你最好当一个聆听的人;你不要判断,如果要判断,你一定要依据讲述人的讲述内容来进行判断,而不是先入为主,找一些素材来支持自己的论点。
一开始我对旧体制对自我的约束的批判色彩特别强。但是在实际采访中,特别是第一代工人,他们当初成为工人,进入集体,那种理想主义,那种兴奋,那种有了社会身份的喜悦感,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他们进入这个体制,绝对不是被迫的。有一个老工人对我说,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们就相当于你们现在的白领。我们一个月七八十块钱,机关干部才五六十块钱,而且福利很好。带鱼整列车从上海运过来。这其中既包含着理想主义,也包含着某些特权。在这种情况下,原来的预设不成立了。当然他们也有不满,也有抱怨,但是他们不说出来,因为他们曾是理想主义者,说出来会伤害他们的理想,甚至否定他们的人生。
星期柒新闻周刊:他们的犹豫不决,其实也是一种态度。
贾樟柯:对。他们有时候讲啊讲,讲一半突然不讲了。为什么电影里面又用了虚构的方法?我白天采访,晚上就出现了无数的想象。他们欲言又止,我就开始根据我的经验,来想象他们没有说出的话。同时,我也在反思电影,反思我们从前做的工作。
我们拍历史题材的片子,其实我们做的不应该是历史考据性的工作,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个人,电影里的这个人是不是经得起物理层面的检验,我觉得这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做的是经验层面的真实。这样,虚构就很重要。所以后来我和翟永明(诗人,联合编剧)一致认为要找一些明星来演,这样可以让大家一看就是虚构的。陈冲一出来,就可以看出这不是真的。
公共汽车里的“抒情诗”
星期柒新闻周刊:有人说你拍的是伪纪录片?
贾樟柯:如果是伪纪录片,我就不找明星来演了,我就找一些谁也不认识的非职业演员来演,就行了。
星期柒新闻周刊:那么怎么保持一种客观的态度呢?
贾樟柯:绝对的客观是做不到的。客观是一种目标,一种态度。实际上,任何一部电影一定是导演组织过的,干预过的。
星期柒新闻周刊:这部片子最后归类为什么片种?
贾樟柯:在国外叫纪录剧情片,就是同时包含了纪录和剧情成分。国内没有这个片种,我们只有以故事片来申报。
星期柒新闻周刊:工人的口述实录部分应该还是很客观的,如果全部是工人的讲述,会很风格化,但是似乎太单一,太呆板了,加入虚构部分,就会有一种变化,或者说一种抒情感?
贾樟柯:不仅仅是虚构部分。一个下岗女工在公共汽车上讲述她的故事,她的语速之快,是让人惊讶的,这里面就有很深的情感成分。
星期柒新闻周刊:为什么选择一部公共汽车?
贾樟柯:她不愿意我去她家拍。每次采访,我都希望能到他们家里去拍。因为他们家庭的陈设、环境,可以表现他们现在的处境。如果不允许,我就挑一个空间。我就为那位大姐租了一辆公共汽车在成都的大街上绕。车内很安静,窗外就是夜成都。后来,见的讲述者多了,越到后来,我就有了一些伤感。我约了人家,和人家谈了三四个小时,人家掏心窝跟你说那么多。拍完之后,收拾东西时,其实大家就明白,大家以后就不会再见面了。于是我就想拍一些照片一样的画面,拍一个他们不说话的状态。三分钟,不说话的他们,表情很细腻,非常打动我。
星期柒新闻周刊:拍这部片子的同时,你还出了一本书,办了一次展览,为什么这么做?
贾樟柯:不同媒介都能展示我们的情感。
有失落、有快乐,也有尊严
星期柒新闻周刊:通过和他们接触,你有什么感受?
贾樟柯:我是又忧伤,又感动。走进他们家里,几乎每一家的装修都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水泥地,白墙,沙发,衣橱、结婚照,墙上交叉的羽毛球拍,洗手间都是蹲式的,很昏暗。时间在他们那里是停滞的。但是几乎每一家都很整洁,干净,透着一种尊严。
星期柒新闻周刊:每一个家庭肯定也都是有差别的,但是采访中,你有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现一种普遍的东西?
贾樟柯:我能感觉到一种普遍的失落感、边缘感,一种追不上时代选择的放弃。
星期柒新闻周刊:有没有快乐呢?
贾樟柯:过去生产繁忙时他们最快乐。他们是生产飞机的,所以他们始终有一种航空救国的想法。他们会因此感到很幸福,因为实现了自我。
现在也有快乐,打麻将,亲朋好友的聚会,看电影、看戏,有一种局部的快乐感。
星期柒新闻周刊:可是他们的工作不再繁忙了,实际上工厂是在衰落。
贾樟柯:上世纪70年代末,他们生产军品。80年代转产,一会生产洗衣机,一会生产冰箱。最荒谬的时候,他们用生产飞机的材料,压制成菜刀。航空材料做菜刀,想想都可笑,也很可悲。
星期柒新闻周刊:采访中有没有碰到过特愤青一类的人?
贾樟柯:遇到过。一个中年人和我交谈时,完全持批判态度。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则完全赞成强者逻辑,说国家要进步,他自己的父辈就是要作出牺牲,他说:难道我们要一起死吗?
和张艺谋不是一代人
星期柒新闻周刊:上午你在先锋书店签名售书,我看来找你签名的基本上是大学生,你觉得这本书对他们有什么帮助?
贾樟柯:我很希望年轻人来看这本书。现在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面临着出生的第二次认同。第一次出生,主要是来自父亲母亲。我是山西汾阳人,父亲是老师,母亲是售货员,这是我的第一次出生;后来考大学,从山西来到北京,做导演,这是第二次出生。现在很多年轻人,特别是从落后地区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受社会的影响,有很多人在精神上都主动切断和过去的联系。想让自己从头来,似乎自己没有过去,只生活在现在。
星期柒新闻周刊:人是有记忆的,有记忆的人,生活才能完整。
贾樟柯:是的。最近我就对历史很感兴趣,历史就是一种记忆。我有两个历史题材要拍。一个是《上海传奇》,主要是记录和表现上海人的几次外迁。另一部是和韩东合作,主要讲的是1905年前后,山西一座封闭的小城的变化。其实一百多年来,走向现代化一直是中国的主题。我拍历史题材的电影,目的还是指向现在。
星期柒新闻周刊:你应该是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你能说说你和张艺谋的区别在哪里?
贾樟柯:和张艺谋相比较,主要是年龄上不是一代人,知识结构、经验,都不一样,我比较注重个人经验的表达。
星期柒新闻周刊:和陆川呢,你们是同代人。
贾樟柯:我们相差一岁。陆川在毕业论文里就透露出他想做一个成功的商业片导演。宁浩以前拍独立电影,现在也在拍商业片。我个人偏文艺。这是我的乐趣,拍文艺片我个人有满足感。当然导演是自由的,我对商业片也有兴趣。商业片也有不同,有的商业片直指票房,目的就是为了赚钱;有的商业片,比如《末代皇帝》,它有导演自己的想法,但是它也借助了某种商业模式。
□快报记者 倪宁宁
亦影亦书
贾樟柯在拍《24城记》的时候,没想过要出《中国工人访谈录》。虽然,在电影公映的时候,同步推出电影图书,已经成了业内普遍采用的商业模式,但是贾樟柯觉得没必要。他不缺这个钱,虽然《24城记》的国内票房不理想,但是卖到国外的几十个版权已经足以收回成本。他出书的想法是逐渐形成的,就是电影拍完后,他越来越觉得这个题材的重要性,越来越需要公众对这个题材的参与。于是他首先办了一个相关的图片和实物展,然后出书。贾樟柯的电影是小众的,他对这本书的销售也抱着顺其自然的想法。上周日,他携书来到南京,没想到在先锋书店,读者排起了长龙。一个半小时竟然卖了600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