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的世界
与中国影像
十年前,贾樟柯在一篇名为《业余电影时代即将再次到来》的文章中,提到了两种人,一种是流连于碟店里的影迷,一种是摆弄DV的爱好者。我一直是属于前一种。我对此印象深刻,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是这波电影浪潮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回顾贾樟柯的这十年创作,业内已经有过很高的赞誉。而媒体也常以摹写社会底层、现实主义、这个时代的良知等等一些大词汇来评价他的作品。的确,贾樟柯自始至终都有非常开阔和准确的视野,来目测当下中国发生的巨变。他的作品在对这个时代做着记录,而我能感受到这些作品都在传递一种温度,无论是最早的《小武》,还是最新的《24城记》,无论是表现即将消逝的时代、还是表现即将消失的空间,这种温度始终都在。
如果回顾过去十年看电影的经验,我往往会以贾樟柯的作品做时间标尺。看《站台》是在2002年,北京独立影像展的闭幕式上,当时在一个露天电影院,晚上天很冷,风直吹,还是贾导亲自做的同声传译,把山西话译成普通话,一到说粗话,大家都笑,极像流浪歌舞团演出的情形。然后等《任逍遥》出来,DVD已经普及了,这有点让人不知所措起来,好像在家里我们可以看到任何一部大师的作品。而到了《世界》,我们突然可以在电影院里看到贾樟柯的电影。
我没有办法用其他任何一个我也喜爱的导演的作品做这个标尺,只能是贾樟柯。因为贾樟柯在“说出自己”的同时,也说出了我们这代人对这个飞速向前、不断将过去抛在身后的时代的复杂感受。《小武》结尾至今看来还有特殊的意味:老公安带着被手铐铐着的小武上街,因要办事临时将他铐在电线杆上,引来过路群众的围观——这时,原本对准小武的镜头,突然掉转过来,对准了围观者。这个即兴的镜头,打破了观看者与被看者的界限。那些围观者有些尴尬地走开了,有些直接看着镜头,有些不知所措。而观看这部电影的观众呢?从窥视小武生活世界的人,似乎变成了小武本人。这种转化显得如此尖锐,打破了那些唱卡拉OK的自足者、做发财梦的淘金者的梦幻。这个结尾提醒我们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长期以来,我们都只用金钱衡量一切,在影院里就用票房去衡量电影的价值,这是一种悲哀。进入院线的《世界》让我们在银幕上看到了中国社会在现代化进程被扭曲的状况,既抽象、又具体。这种扭曲的状况其实是很多人都能感受到的,但很少有人像贾樟柯那样作出属于自己的、非常确切的表达。
从《站台》开始,到《24城记》,贾樟柯一直在对电影语言的形式与界限做着某种实验。有时可以看出他对空间和人物造型方面用力的痕迹很深,不再拘泥于所谓的“现实主义”、“纪实手法”,甚至对电影传统带有一点反叛式的思考。但无论他的形式走到哪一步,我对他对于空间处理的敏锐触觉、对普通人面庞的诗意表现总是深表佩服。而且,即使除去艺术形式,贾樟柯作品的文献性就足够令人珍视和尊重。因为他记录了我们不该遗忘、却已经开始淡忘的那些过去,记录了我们不该忽视、却视而不见的那些人。卫西谛
放弃《工厂的大门》,退回来自法国的投资,这说明贾樟柯是个有野心的人。
按他的说法,《工厂的大门》过于社会性了,下岗、友谊、金钱、决裂,似乎有点俗套,但是片子如果由贾樟柯来拍,那一定还是一部打着贾氏标签的文艺片。拍出《小武》、《站台》的人,不会糟蹋哪怕一寸胶片的。退一步说,“社会性”也没什么不好,《偷自行车的人》也很“社会”,但没有人怀疑它的伟大。
放弃向卢米埃尔兄弟致敬的《工厂的大门》,贾樟柯选择了成都一座即将拆迁的工厂,选择了工厂大门内3万命运难测的工人兄弟。
之前,很多年,一些花哨的杂志,把贾樟柯的作品定位为小资电影,一些小资人士也把看贾樟柯的碟子作为一种时尚。小众始终是一种时髦的词。但是小众不一定小资。《24城记》依然小众,在国内,观众依然寥寥,但是它却是一部“大制作”。
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照片常见诸时尚杂志封面、在国外各大艺术电影节频频获奖的贾樟柯,怎么会把目光投向那些随着商品经济不断膨胀,而日渐失落,日益边缘的工人老大哥呢?怎么会把最大的热情和同情,最“美丽”的镜头留给那些破败的厂房和满是污垢的机器呢?
其实没什么奇怪,倒是那些感到奇怪的人,先前看错了贾樟柯。
上周日,当他从南京众多记者的包围中突围出来,当他坐在开往月牙湖的车上,说,他觉得自己和韩东、毛焰的气息很接近
时,如果你在车上,你就会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其实,只要是真的看懂并喜欢他之前的作品,他是什么人,也应该不难判断。
他之前的作品,告诉观众,他是一个尊重个人生活的人,是一个尊重常识的人,在这个前提下,他的几乎所有作品,包括鲜为人知的纪录片都是些朴实、诚实的作品。一个表达日常经验,一个关注小人物,关注社会转型的人,拍出《24城记》再自然不过了。贾樟柯对记者说,他的父亲是个老师,母亲是个售货员,他没有工厂的经验,但是他一直关注工厂在这几十年的变迁,这是历史,也是现实。
他拍的《小武》、《站台》是现实,也是他的记忆,是他挥之不去的“汾阳往事”。
“人是有故乡的。”在比较了他现在生活其中的北京和他的故乡汾阳之后,他说23岁前他一直在汾阳,23岁后他才去北京。北京的人和事,是他23岁后才认识和经历的,而汾阳的朋友他7岁就相识了。看重汾阳其实就是看重记忆。
贾樟柯之所以对一座即将消失的工厂感兴趣,实际上也是对一段有可能失去的记忆感兴趣。记忆不是风花雪月,不是用来凭吊的。记忆是现实的一部分。人不能仅仅活在记忆里,但是人不能没有记忆。
可是现实生活中,记忆有可能被人为地抹去,这双手可能是商业,也有可能是别的强势物件。
“他们把工厂建成了一个理想国。”在贾樟柯看来,如今工厂大多变成了公司,如今的“爱厂如家”和当年的“爱厂如家”不是一个概念。“他们真的是把自己融进了厂里,那里有他们的光荣和幸福。”而现在的“爱厂如家”多半是公司拥有者的一种管理策略。
这或许是最后一批最纯正的劳动者。面对即将被现实翻过去的一页,敏感的贾樟柯,能做的或许只有把它们如实记录下来。
《24城记》里,一位下岗女工,在一辆只有她一位乘客的公共汽车里讲述她的过去,语速超过了车速,记忆超过了现实。记忆中的沈阳超过了车窗外面目模糊的成都。这就是贾樟柯提供给我们的奇妙画面——在某一瞬间,记忆压倒了现实。
快报记者 倪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