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本书写了一场拆迁纠纷,一幅拆迁底层影像,一件拆迁命案,一个替夫伸冤的东北烈女,一副为民请命的新闻铁肩,一场房产大鳄和传媒精英的博弈,一个城市繁荣的原罪基石,一次社会向前的惨烈阵痛。演绎了一场钉子户和拆迁办的连环较量,揭露了新闻界与地产界的双重厚幕。本书中,这个不死的东北女人让我们揪心,这场动魄的城市拆迁给我们惊悚,这些坚韧的高楼基石使我们深思,这杆孤独的新闻枪管让我们汗颜。
《首席记者》原发于《当代》,刊登后读者反响强烈。因真实而深刻地揭示了地产界在城市化进程中的原罪,和新闻界少数人在市场化变革中的沉沦,以及中国百姓在国家富强道路上的牺牲,而荣获《当代》拉力赛2008年度总冠军。
拆迁命案
老白党胡同拆迁。
三月,零零星星地有拆迁户搬出来。四月,大批拆迁户往外搬,来自河南、安徽的破烂王们往里挤,推着小车子收破烂。中旬,拆迁公司开来,洪流滚滚铺天盖地。拆迁公司围而不打,勘测、竖围墙和贴标语,很大型很现代的设备把胡同周边的道路排满。四月末到五月初,突然间发起突击性大动作,大型现代设备加爆破,拆迁快得像地震。
动物们的反应如同地震。
大量老鼠拖儿带女投靠无门,引来大量流浪猫。被遗弃的猫仍有领土意识,与流浪猫吱吱哇哇地争夺生态资源。蟑螂们没了藏身之处,光天化日下在残墙高处集结了红彤彤的一层,似乎要练习飞翔,去开辟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宠物狗失宠,只有三分之一被带走,另外三分之一消失了。与此同时,胡同周边烤肉串的排档发生了气味上的变化,牛羊膻之中夹杂了狗肉腥。余下的三分之一固守田园,白天到垃圾堆中寻食,夜晚回到自家废墟吠夜。丧家犬吠夜十分悲凉,饿饿饿,似乎它们从未吃饱过。
该工程为塞北市拆迁史上最大工程,拆迁方为海查干拆迁公司,隶属于新建集团,各媒体纷纷炒作。本埠有三家平面媒体,按实力排序分别为《雪城日报》、《塞外信息》、《滨江午报》。前两家在重要版面做了消息,而午报只字未见。不是他们丢新闻或是不想做,而是拆迁方不许他们做,他们把人家得罪了。
午报在老白党胡同周边有三个报亭。三个报亭均处于可拆迁可不拆迁、可立即拆迁亦可拖后拆迁的位置,按常规,应由拆迁公司和午报协商解决。但海查干人采取了单边行动,一夜之间将三个报亭毁掉,而且手段极其野蛮。他们用叉车叉起报亭,送到铁路专运线卸货的水泥平台上,然后用压道机碾轧,碾轧后直接装上火车卖废铁。与此同时,午报设立在老白党胡同的阅报栏和宣传广告牌也被推倒。
程启前表现出极大的克制,而其他总编和编委们忍无可忍。编委会上,大家提出:在社会新闻版找海查干人的麻烦!午报可以蔑视,但不能无视!程启前不好以寡搏众,但他把编委们的决议扭了扭。鉴于要闻部与海查干人成见很深,又鉴于他们资质一般,不让他们再去老白党胡同碰钉子了,把黎志坚借调出来跑城建。
黎志坚,社会新闻部首席记者。
此前黎志坚在文教卫生部,在医疗战线跑稿。几年间,他连续发表了近百篇批评稿,因此和省市卫生局、各大医院的关系有些紧张。然而,他在读者那里有了名气,被称为铁肩,铁肩担道义的意思。到社会部之后,他做的第一个选题是为农民工讨薪,由于力度大,被农民工们称为老赖克星。受命后在拆迁区域泡了半个月,他摸到了海查干人野蛮拆迁的两条线索。
一、发生过强迁,强迁中有人丧命。 拆迁命案中死亡的拆迁户叫余建设,四十一岁,老白党胡同一家黑白铁作坊的老板。余建设的老婆比他小十几岁,叫贺小贺。他们的女儿叫萌萌,三岁半。此外还有一只小狗,叫芽芽。
拆迁动员时,拆迁办和余建设等三十户拆迁户产生了意见分歧。余建设家有五十平米平房和四百平米院落,院落中有六十平米厂房,四十平米库房。按目前的拆迁政策,余建设会得到相当可观的一笔拆迁补偿。然而,拆迁办核准拆迁补偿标准时,依照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城区平面图。平面图显示,余建设四百平米院落中的二百平米是垃圾场,厂房和库房都在这二百平米之内。垃圾场是公地,拆迁户无权享受土地及建筑的拆迁补偿。
九十年代是垃圾场?五十年代还是沼泽地哩!余建设不服,咬破手指,在公告上打了一个血淋淋的“×”,然后租了一处房子把老婆孩子打发走,一个人坚守老宅。他把满满一编织袋炸药塞进床下,然后放出口风:随时准备和老宅同归于尽。然而强迁之前发生了一次爆炸,房子炸塌了,他被一堵墙压在地面上,像夹在汉堡中的鸡块。
二、利用拆迁空房,私宰生猪卖肉。上世纪初,老白党胡同是俄国人的定居点,坡上住中国人,坡上坡下由七十二级石阶相通,坡上的一带被称作七十二蹬。倚坡而建的一带平房中,海查干人偷偷经营起一家生猪黑市场。七十二蹬小区的居民饱受其苦。首先是噪声:猪叫,养猪户与肉贩讨价还价,二者都有很高的分贝。噪声发生在半夜至天亮前,城市居民睡眠的黄金时段。其次是空气污染,主要是农用三轮车尾气,还有猪粪猪血猪内脏的味道。然后是垃圾,黑市场本身就是一座垃圾场,垃圾堆高起来之后,垃圾堆下又成了露天公厕。
一只纸飞机飞到黎志坚面前
周一下午,老白党胡同期房开盘,新建集团召开记者会,照例又没有邀请午报。黎志坚死皮赖脸地出席了,其目的是在海查干人面前公开亮相,告诉他们午报铁肩来了!在会上转了转,又钻进老白党胡同。
余家老宅门前的巷子叫做烘炉巷,海查干一个分公司的驻地与余家老宅隔巷相望。黎志坚提出要见一见分公司负责人。一个海查干人说进去吧,负责人在客厅。他问:你们负责人怎样称呼? 海查干人说经理姓忠,叫忠贞。忠贞,他想,应该是一位女性。
刚刚从户外进来,眼睛有些不管用,他只能看到不大的客厅里有一架宽阔的大班台,大班台后面是一只厚重的沙发,沙发上窝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想必忠贞经理一袭黑衣。大班台对面立着一架折叠椅,吹掉折叠椅上的尘垢坐下,打开采访手册,他说,来采访,同时也是来交朋友。对方没有回答。视力恢复了一些之后他发现,黑乎乎的东西不是经理,而是一只硕大无朋的藏獒!
他面如死灰,藏獒面无表情。
刚才把他骗进小二楼的那名海查干人走过来。耍弄记者令他十分得意:怎么不走?哦,等着拿误餐费。然后他自我介绍,他叫梁洪畴,拆迁公司副经理。
黎志坚说:藏獒的副手。
梁洪畴说:找猪吗?
黎志坚说:也找你。
梁洪畴一笑,不找负责人了?然后他打开厂房和库房门。厂房和库房之间的间隔被打通了,偌大的空间里架起了南北大铺,近百名海查干人挤在铺上睡觉。他说:你看他们谁像猪,谁像猪就宰谁!然后他把员工们轰起来,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临时任务:抓虱子,半小时内凑足一盘。员工们很害怕梁洪畴,顺从地坐起来抓虱子,抓不到虱子也装模作样。梁洪畴对黎志坚说:带回去炒炒吃,海查干虱子好,绿色纯天然,你们午报给海查干虱子做过广告,忘了?
黎志坚说:自产自销吧,我不爱吃肉。
梁洪畴说:那个老赖克星好像是你。
黎志坚说:是,但今天不替你们讨薪。
确定黎志坚是老赖克星之后,梁洪畴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带着他在烘炉巷里走,连续看了十几间空房子。他对生猪交易直言不讳,他说:生猪私宰的事情是有的,但不像七十二蹬居民们说的那样耸人听闻。他说:为员工食堂改善生活,工地上每月都杀猪,一次杀七八头,这七八头猪是由住在塞北市郊区的员工提供的。他说:七八头猪的交易根本形不成市场,工商卫生部门查过几次之后,私宰生猪的事情基本上杜绝了。
在七十二蹬小区,黎志坚期待的群情激愤的场面没有发生,花坛边含饴弄孙的老年人、棋牌室里赌博的闲散人员,提到黑市场的事情都吞吞吐吐片片段段。他坐在第七十二级台阶上休息。一只用纸折成的小飞机降落在他面前,拾起来看,飞机翼展上写着两行字:欲入猪穴得猪子,今夜子时等老刁。
他推测,老刁是七十二蹬小区的居民,生猪黑市场的知情人。老刁在暗示,只有夜间采访才能获得线索,届时他将陪他一同采访,两人见面的时间是子时,见面地点就是第七十二级台阶。字面之外,他读出了一种挑战的味道:月黑风高断壁残垣,你敢来与猪共舞?
七十二蹬临街的楼房窗子都敞着,因此不能断定老刁是从哪一个窗口向他投出的纸飞机,但他断定老刁一定躲在哪一个窗口里看他。他叼一支烟在嘴上,用打火机把纸飞机点燃,再用纸飞机点燃香烟,响亮而深沉地咳嗽,他要让老刁看到他的坚定与自信。手机响了,他没看来显就自报家门:午报社会部,首席铁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