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我和当时还是女友的妻子一起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军人出身的我,早就听说未来岳父参加革命多年,是名不折不扣的老军人。然而眼前的老人温和、朴实,一直端详着我们,却始终一言不发。这令我不解的同时,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岳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沉默寡言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
直到多年后岳父去世,整理他的遗物时,我才赫然发现,原来他早年骁勇善战,多次立下军功,然而这些经历他始终守口如瓶。
倾诉人:孙咏 男
58岁 公务员 鼓楼区
一枚弹片,在腿里埋了10年
我的岳父名叫石生泉,于1922年出生在山西隰县午城,那是个贫瘠的山沟。听他老人家说,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很穷,平常一家老小都挤在一个破土炕上睡觉。一家人可能只有一条像样的裤子,几个人合着穿。家里的老大出门了,老二就得待在家里,见不了人。
岳父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只剩母亲拉扯两个儿子长大。1937年,大哥参加了红军,打赢了几场仗。在他的带动下,岳父也在第二年参了军,成了第一野战军的战士。
岳父个子小,不到1米7,身手敏捷,跑得快,在打仗时又善于勘察地形,一直表现突出,还得了个“飞毛腿”的绰号。不到4年,他就升为连副指导员。
1942年在山西运城,岳父所在的部队与日军激烈交战。他的手腕动脉被子弹擦破了,刚包扎好,左大腿又被弹片击中。战斗结束后,他不得不离开队伍,暂时到老乡家养伤。岳父说,多亏那户人家,不然自己失血过多,恐怕活不到今天。那户人家养了只老母鸡,每天下一个蛋,用来换钱买盐。岳父来后,老乡把鸡蛋都留给他做营养品。3个月后,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岳父拄着拐杖重新回到了部队。
至于他腿里的弹片,一直埋在他的身体里10年之久。因为要打仗,条件也艰苦,一直没机会取出来。直到1952年,他的左腿才彻底摆脱了弹片的折磨。但毕竟耽误了这么多年,他的腿无法完全康复,走路一直不太方便。而这些经历,直到我们相处多年后,他才偶尔提及。在外人面前,从不开口。我此前也接触过多位老战士,他们都喜爱回顾戎马生涯,岳父与他们简直截然相反。
一贯和蔼的他对儿子大发雷霆
转业后,他任职“第一冶金工业公司”副经理,在全国流动工作,先后到过鞍山钢铁厂、武汉钢铁厂和南京钢铁厂,并最终在南京安顿了下来。
在动荡时期,岳父被免去职务,到江宁的“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一干就是10年。直到1975年,他才重新恢复了职务,担任江宁县工业局局长。回想起那段不公正待遇,他一点都不抱怨。
岳父母一共养育了4个女儿1个儿子,夫妻俩一直相敬如宾。作为唯一的儿子,我的小舅子一直非常受宠。可有一天,岳父却一反常态,对老伴儿和儿子大发雷霆。原来,当时他担任的职务,掌管着钢材、水泥等不少重要物资的调度。不少人找到他,希望能托关系弄点物资,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小舅子也找到岳父,希望能帮朋友购买点钢材。话刚说完,岳父就怒气冲冲站了起来,厉声斥责起儿子。岳母对此也大感意外,“你从没教训过儿子,为这点小事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听了这话,岳父连岳母也连带责怪起来。一连几天,都不跟他们说话。
长达半个世纪的内疚
战争是残酷的。当年有位远方亲戚把儿子托付给岳父照顾。但行军打仗,岳父所在的先遣部队更加危险,他便把这个孩子安排到了其他部队。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没几天,就传来噩耗:孩子牺牲了。此后,岳父一直觉得无颜面对这家亲戚。
我看出了他的心思,1988年,我陪同他回到了阔别半个世纪的老家。刚下车,他就急着要去找这家亲戚。在赶去的路上,我注意到,一向沉稳的岳父,这回走路的脚步明显比平时快了很多。尽管他的神色没有多大起伏,但我意识到:他此刻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动。那个孩子的母亲还健在。这位已双目失明的老太太,表示自己从来没埋怨过谁。“战场上的子弹不长眼睛,我不怪你啊。”
从山西回宁后,老人始终惦记着家乡,几乎每年都提出要再回去看看。于是在1990年、1992年,我又陪他回去了两趟。老家终于有了起色,村里开始用上了自来水和电灯,还出现了砖砌的窑洞。眼看老乡们的日子好起来,岳父这才放下心。
他的生活简朴得近乎苛刻
从1952年转业到2000年去世,近半个世纪,工作任劳任怨的岳父,工资级别却一直“原地踏步”。其实,参加工作没几年,他的工资级别就上调过,可到了1961年的困难时期,他主动带头降工资,又退回了原级。1979年,单位又有了上调的名额,他却照例让给了别人。而这些,在单位他从未对同事提起过。
岳父一直过着简朴得近乎苛刻的生活。他最常吃的是岳母做的稀饭和馒头。他平常生病,从不肯去医院,理由是不想接受公费医疗,“浪费国家的钱”。政府买单的保姆服务,他也从不肯接受。身为地市级干部,他却一直住在一套40多平方米的旧房子里。
对于老人的这些习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为给他们补充营养,每个周末,我们都会以“看孙子”为由,邀请他们来家里吃饭。这时我总是做上一些易消化、有营养的菜和汤,看着他们吃完才安心。
1999年,岳父被查出患了癌症。我们心急如焚,他却不以为然,又再次用他的“老话”安慰我们,“能活到现在,我已经很知足啦,别再为我浪费钱”,他一直不太配合治疗。仅仅半年后,2000年1月1日上午10点,岳父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整理老人的遗物时,我和爱人发现,所有的衣物、用具,加起来也不超过500元。而更让我惊讶的,则是岳母交给我们的一个旧布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好几枚军功章。我仔细端详着这些已经有些锈迹的勋章:解放西北纪念章、华北解放纪念、两枚西北军政委员会颁发的“人民功臣”勋章等。它们让我了解了岳父的戎马生涯,也深深体会到他的淡泊名利。这么多年来,包括岳母在内,他也没吐露过半分。
追悼会上,我们给岳父穿上一套旧中山装,戴上他的旧呢帽。这套衣服已经陪伴了他10年。如果岳父泉下有知,他也会欣慰的。见习记者 沈晓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