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晗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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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晗写作的这本帝王传记,始作于60多年前,受到毛泽东的亲自过问与提奖,是帝王传记的巅峰之作。
朱元璋是古代帝王中的佼佼者,一生吃了很多苦头,做过和尚,讨过饭,他是怎样由一个讨饭的人当上皇帝的呢?都知道朱元璋当皇帝后心狠手辣,杀了不少功臣……他是怎样由一个宽宏的人变得暴戾呢?
[上期回顾]
为巩固皇权,朱元璋首先考虑怎样建立一个有力量的政治中心,就是建都问题,经过多番讨论,最后定都应天。此外,为建立新的官僚机构,朱元璋开设国子监,国子监规矩很严,稍有不慎便会杀头,这里简直成了一个集中营。朱元璋对前朝繁杂的政务也进行精简改革,如简化任官程序等。
大屠杀中装疯卖傻方幸免于难的人
由于太子文弱,为保朱家江山永固,朱元璋开始一系列的恐怖政治,杀功臣、杀文人……杀得无人敢说话,无人敢出一口大气。杀,杀,杀!杀了一辈子,两手都沾满了鲜血。
胡惟庸案发于洪武十三年,蓝玉案发于洪武二十六年,前后相隔十三年。主犯虽然是两个,其实是一个案子。
胡惟庸是初起兵占领和州时的帅府旧僚,和李善长同乡,又结了亲。因李善长的举荐,逐渐发达,拜右丞相。胡惟庸干练有为,有魄力,有野心,拿惯了权的人,怎么也不肯放下。朱元璋呢,赤手空拳建立的基业,苦战了几十年,拼上命得到的大权,平白被人分去了一大半,想想又怎么能甘心!这两个人性格相同,都刚愎,都固执,都喜欢独裁。许多年的争执、摩擦,相权和皇权相对立,最后,冲突表面化了。朱元璋有军队,有特务,失败的当然是文官。
胡惟庸之死只是这件大屠杀案的一个引子,公布的罪状是擅权枉法。以后朱元璋要杀不顺眼的文武臣僚,便拿胡案作底子,随时加进新罪状,把它放大、发展。罪状愈多,牵连的罪人也更多。由甲连到乙,乙攀到丙,转弯抹角像瓜蔓一样四处伸出去,一网打尽,名为株连。杀一人也就是杀一家。
洪武朝朝臣幸免于屠杀的,只有几个例子:一个是大将信国公汤和,原是朱元璋同村子人,一块儿长大的看牛伙伴,比元璋大三岁。他首先告老交出兵权,元璋大喜,立刻派官给他在凤阳盖府第,赏赐礼遇,特别优厚,算是侥幸老死在床上。
一个是外戚郭德成,郭宁妃的哥哥。一天他陪朱元璋在后苑喝酒,醉了趴在地上去冠磕头谢恩,露出稀稀的几根头发,元璋笑着说:“醉疯汉,头发秃到这样,可不是酒喝多了。”德成仰头说:“这几根还嫌多呢,剃光了才痛快。”元璋不作声。德成酒醒,才知道闯了大祸,怕得要死,索性装疯,剃光了头,穿上和尚衣,成天念佛。元璋信以为真,告诉宁妃说:“原以为你哥哥说笑话,如今真个如此,真是疯汉。”不再在意。
一个是御史袁凯。有一次朱元璋要杀许多人,叫袁凯把案卷送给皇太子复讯,皇太子主张从宽。袁凯回报,元璋问:“我要杀人,皇太子却要宽减,你看谁对?”袁凯不好说话,只好回答:“陛下要杀是守法,东宫要赦免是慈心。”元璋大怒,以为袁凯两头讨好,老滑头,要不得。袁凯大惧,假装疯癫。元璋说疯子不怕痛,叫人拿木钻来刺他的皮肤,袁凯咬紧牙关,忍住不喊痛。回家后,自己拿铁链锁住脖子,蓬头垢面,满口疯话,元璋还是不放心,派使者去召他做官,袁凯瞪眼对使者唱月儿高曲,趴在篱笆边吃狗屎,使者回报果然疯了,才不追究。这一次朱元璋却受了骗,原来袁凯预先叫人用炒面拌砂糖,捏成段段,散在篱笆下,趴着吃了,救了一条命,朱元璋哪里会知道?!
不满“老头儿”称呼一条街皆遭抄家
朱元璋从小穷苦,当过和尚,和尚的特征是光头,因之不但“光”“秃”这一类字犯忌讳,就连“僧”这个字也被讨厌,推而广之,连和“僧”字同音的“生”字也不喜欢。又如他早年是红巾军的小兵,红巾军在元朝政府是被叫做红贼、红寇的,做过贼的最恨人提起“贼”字,不管说的是谁,总以为骂的是他,推而广之,连和“贼”字形相像的“则”字也看着心虚了。
文字狱的经过如此:逢年过节和皇帝生日以及皇家喜庆,官员都要上表笺,虽然都是陈词滥调刻板一套颂圣的话,朱元璋偏喜欢仔细阅读,挑出恭维话来娱悦自己。看了也不由得肌肉发松,轻飘飘有飞上云雾里的快感,紧绷绷的脸腮上有时候也不免浮出一丝丝的笑意来。不料看多了,便出问题:怎么全是说我好的?被屠宰的猪羊会对屠夫讨好感谢?推敲又推敲,总觉得有些字在纸上跳动,在说你这个暴君,这个屠夫,穷和尚,小叫花,反贼,强盗,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在苦恼他的心灵。
他原来不是使小心眼的人,更不会挑剔文字,对文人也很敬重。但有人就说:“文人也不能过于相信,太相信了会上当的。譬如张九四一辈子宠待儒生,做了王爷后,要起一个官名,有人取为士诚。”元璋说:“不错呵,这名字不错。”那人说:“不然,上大当了。《孟子》上有‘士,诚小人也。’把这句话重新加标点念,就读成‘士诚,小人也’,骂他是小人,真是可怜。”元璋听了这番话,正中痛处,从此加意读表笺,果然满纸都是和尚盗贼,句句都是对着他骂的,一怒之下,叫把写这些文字的文人,一概拿来杀了。
文字狱从洪武十七年到二十九年(公元1384~1396年)前后经过十三年。唯一幸免的文人是翰林编修张某,此人在翰林院时说话太直,被贬作山西蒲州学正,照例作庆贺表,元璋特别记得这人名字,看表词里有“天下有道”、“万寿无疆”,发怒说:“这老头还骂我是强盗”,差人逮来面讯。张某说:“只有一句话,说了再死也不迟。陛下不是说过表文不许杜撰,都要出自经典,要有根有据的话吗?天下有道是孔子的格言,万寿无疆是《诗经》里的成语。”元璋无话可说,想了半天,才说:“这老头还嘴硬,放掉吧!”左右侍从私下谈论:“几年来才见容了这一个人!”
不止是文字,甚至口语也有避忌。传说有一次他便装出外察访,有一老婆子和人谈话,提起上位(明初人对皇帝的私下称呼)时,左一个老头儿,右一个老头儿,当时不好发作,走到徐达家,绕着屋子踱来踱去,气得发抖,后来打定主意,传令五城兵马司带队到那老婆子住的地方,把那一带民家都给抄没了,回报时他还哑着嗓子说:“张士诚占据东南,吴人到现在还叫他张王,我做了皇帝,这地方的老百姓居然叫我老头儿,真气死人,气死人!”
朱元璋自己也喜欢当特务
皇帝站在金字塔的尖端,在尊严的神圣的宝座下面,是一座火山。有广大的愤怒的人民,有两头拿巧的官僚,有强悍跋扈的武将,在酝酿力量,在组织力量。
要严密做到镇压“异图”、“不忠”,巩固已得地位,光是公开的军队和法庭,光是公布的律例和刑章是不够用的。得有另外一套,于是就设“检校”和“锦衣卫”。
检校的职务是“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无不奉闻”。最著名的头子之一叫高见贤,成天做告发人阴私的勾当。元璋说:“有这几个人,譬如人家养了恶犬,则人怕。”
朱元璋不但有一个特务网,他自己也是喜欢搞这一套的。例如罗复仁官为弘文馆学士,说一口江西话,质直朴素,元璋叫他老实罗。一天,忽然动了念头,要调查老实罗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出其不意一人跑到罗家,罗家在城外边一个小胡同里,破破烂烂,东倒西歪几间房子,老实罗正站在梯子上粉刷墙壁,一见皇帝来,着了慌,赶紧叫他女人抱一个小杌子请皇帝坐下,元璋见他实在穷得可以,老大不过意,说:“好秀才怎能住这样的烂房子!”即刻赏城里一所大邸宅。
检校是文官,元璋譬喻为恶狗。到洪武十五年还嫌恶狗不济事,另找一批虎狼来执行大规模的屠杀,把侦伺处刑之权交给武官,特设一个机构叫锦衣卫。
锦衣卫的建立,为的是便于有计划地栽赃告密,有系统地诬告攀连,更方便地在法外用刑。各地犯重罪的都押到京师,罪状早已安排好,口供也已预备好,不容分析,不许申诉,犯人唯一的权利是受苦刑后画押招认。不管是谁,进了这门,是不会有活着出来的奇迹的。
洪武二十年,他以为该杀的人已经杀得差不多了,下令焚毁锦衣卫刑具,把犯人移交刑部,表示要实行法治了。又把锦衣卫指挥使也杀了,卸脱了多年屠杀的责任。六年后,胡党、蓝党都已杀完,松了一口气,又下令以后一切案件都由朝廷法司处理,内外刑狱公事不再经由锦衣卫。签发这道手令之后,摸摸花白胡子,以为天下从此太平,皇基永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