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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说史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然而一个甲子之前,历史是怎么被阐述的?吴晗写作的这本帝王传记,始作于60多年前,受到毛泽东的亲自过问与提奖,是帝王传记的巅峰之作。身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为完成这部著作,作者曾先后写作四稿,投入了毕生的精力。相比时下流行的浅薄的明史读物,高下立判,值得重温。
朱元璋是古代帝王中的佼佼者,一生吃了很多苦头,做过和尚,讨过饭,他是怎样由一个讨饭的人当上皇帝的呢?有什么秘诀?都知道朱元璋当皇帝后心狠手辣,杀了不少功臣,大兴文字狱,建立锦衣卫……但你是否知道朱元璋当皇帝之前是个英勇睿智的统帅,得到了将士的拥戴,他是怎样由一个宽宏的人变得暴戾呢?为什么要残忍呢?
天灾降临
元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元顺帝妥欢帖木儿在位的第十二年),淮河流域的人民遭受了苦难。旱灾,蝗灾,加上瘟疫。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雨了,栽下的苗晒得干瘪枯黄,大地裂成了一条条裂缝。到处在求雨祈神,老年人恭恭敬敬地向龙王爷磕头,孩子们戴着柳枝圈圈钻出钻进。正在焦急没收成时,又来了弥天漫地的蝗虫,把穗上稀稀的几颗粟粒吃得一干二净。地方上有年纪的人都在唉声叹气,哭丧着脸,说几十年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年成,这日子着实过不得了。
不料祸不单行,疫瘟大起,钟离太平乡的人,接二连三地病倒。起初大家还不理会,到了一个村子里一天死去了几十个人,家家死人,天天死人的时候,才着了慌,还是逃命要紧,不过几天工夫,太平乡数得出的十几个村子,便闹得人烟寥落,鸡犬声稀,显出一片凄凉黯淡的景象。
孤庄村朱家,朱五四官名叫世珍的,一大家人,不过半个月,死了三口。五四六十四岁了,四月初故去,三天后,大儿子重四学名叫兴隆的也死了,到廿二那一天五四的老伴陈二娘又死了。五四的二儿子重六(兴盛)和小儿子元璋(原名兴宗,小名重八),眼看着大人一个个倒下,请不得郎中,抓不得药,只急得相对痛哭。尤其为难的是:家里没有一贯钞、一钱银子,买不了棺木,更谈不上坟地。田主呢?几年的主客,想来总该施舍佃户一块埋骨之地,谁知不但不理会,反而“呼叱昂昂”。正没计较处,同村人刘继祖不忍心,舍了一块地,两兄弟磕头谢了。但是,衣裳呢?棺椁呢?还是没办法。只好将就把几件破衣裳包裹了,抬到坟地草葬。两兄弟一面抬,一面哭,好不容易抬到了,还未动手挖坑,突然间风雨交加,雷轰电闪,整个天像塌下来似的。两兄弟躲在树下发抖,约够一顿饭时,天霁雨晴,到坟地一看,大吃一惊,尸首不见了,原来山脚下土松,一阵大水把坡上的土冲塌了,恰好埋了尸首,薄薄的一个土馒头,俗话叫做“天葬”。三十五年后,朱元璋写皇陵碑时,还觉得伤心:“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父母的大事虽了,过日子呢?没留下一寸土、一颗米,元璋饿了些日子,到处找零活做。谁知大户人家都已逃荒逃瘟去了,贫民小户自己都在挨饿,怎么雇得起人?到处碰壁。
他长得躯干魁伟,黑黑的脸,下巴比上颚长出一寸多,高高的颧骨,却又大鼻子,大耳朵,就整个脸盘看,恰像一个横摆着立体形的山字,脑盖上一块奇骨隆起,像一个小山丘。粗眉毛,大眼睛,样子虽看着叫人不喜欢,却怪匀称,怪威严而沉着。
小时候替人看牛放羊,最会出主意闹着玩,别的同年纪的甚至大几岁的孩子都习惯地听指挥。最常玩的一个游戏是做皇帝,虽然光着脚,一身蓝布短衣裤全是窟隆补丁,他却会把棕树叶子撕成丝丝,扎在嘴上作胡须,弄一条黄布包袱披在身上,土堆上一坐,自己做起皇帝来了。
又最会做坏事。有一天,忽然饿了,时候早又不敢回家,怕田主骂。一同看牛的周德兴、汤和、徐达等许多孩子也都嘴馋起来了。猛然间元璋一喊有了,大家还不明白。元璋也不再说话,牵过一头花白小牛,用放牛绳捆住前后腿,周德兴看了,赶紧抄着砍柴斧子,当头就是一斧。汤和、徐达也来帮忙剥皮割肉。别的孩子们拣树叶子,就地生起火来。一面烤,一面吃,个个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不一会儿,一头小牛只剩一张皮一堆骨头一根尾巴了。蓦地一个孩子省悟了,小牛吃了如何回主人的话。大家都面面相觑,想不出主意,正在着急,互相埋怨,乱成一团的时候,元璋一拍胸脯说算我的事。当天晚上,元璋挨了一顿毒打,被赶回家。虽然吃了苦,丢了饭碗,也深深得到孩子们的信任,大家都甘心当他是头。
这一年他算是十七岁,是元天历元年(公元1328年)九月十八日未时生的,属龙。父亲是老实本分人,辛苦了一辈子,头发胡子全白了,搬了一辈子家,从泗州盱眙县迁到灵壁县,又迁到虹县,到五十岁时又迁到钟离东乡,住了十年,活不下去,再迁到西乡,四年前才搬到这孤庄村来。卖力气,受欺侮了一生,到死后,连葬处都没有。
成为沙弥
因为瘟疫,偌大一个人家,只剩大嫂王大娘和二侄文正,二哥重六和元璋自己了。剩下四口人,粮食一颗也没有,地里的呢?一旱一蝗,收到的不够交租!自己食量又大,粗重活虽干得,却苦于这荒年,空有气力没处卖。小时候虽跟老师上过几个月学,一来贪玩,二来农忙得下田,哪里好好念过一天书,虽然靠着有点记性,认得几百个字,又苦不甚通解,故做不得文墨勾当,当不得衙门里的书手,也写不得书信文契。官家的赈济呢?不敢指望。即使皇恩浩荡,虽然会有一点,但还不是落在县官的荷包里、大户的仓库里,哪儿会有穷人的。
再说本家呢?伯父这一房还在泗州盱眙县,是祖父手上打的根基,伯父名下有四房,听说近年已衰落得不像样,看光景也投奔不得。再往上,祖籍是句容,朱家巷还有许多族人。那边几代没来往,情况不明,再老的祖籍是沛县,如今已经隔了几百年,越发不用说了。
舅家呢?外祖父陈公那一嘴大白胡子,惯常戴上细竹丝箬帽,仰着头,那扣齿念咒的神气,还依稀记得。想起来也真怪,只知道叫他外公,连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死的那年已经九十九岁,差一年便算人瑞,可以报官领赏,据说还有花红表里,县太爷还要请酒作揖呢。母亲曾翻来覆去地说外祖父的故事。那时外祖父在宋朝大将张世杰部下当亲兵,鞑子兵进来,宋朝的地方全被占了。张世杰带了十几条船,冲出重围,打算重立赵家子孙,恢复国土,忠义之气实在感人。谁知天不保佑,船刚到平章山洋面上,一阵飓风,把船都吹翻,张世杰也淹死了,外祖父掉在海里,侥幸被人救起,吃了许多苦头才得以回家。为着不肯再替敌人当兵,迁居到盱眙津里镇。他原来会巫术,就靠当巫师,画符念咒,看风水,定阴阳过日子。外祖父只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嫁给季家,小的就是母亲;过继了季家大表兄作孙子,外祖父死后,这些年也没有和季家来往,料想这年头,景况也不见得过得去。
元璋想来想去,竟是六亲都断,天地虽宽,无处投奔,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无路可走。
天还是吝惜雨水,日子久了,连草根树皮都吃完了,再也撑不下去,和二哥商量如何是好,二哥急得直跳,哭了半天,想想只有远走他乡,各奔前程找活路去。哥哥舍不得兄弟,兄弟舍不得哥哥,哭得连邻舍也伤心了。隔壁汪大娘看着重六不放心小兄弟,提醒当年五四公不是在皇觉寺许了愿,舍朱重八给高彬法师当徒弟吗?如今何不当和尚去,一来还了愿,二来总有碗淡饭,不比饿死强?二哥想想也是办法,这事就此定了局。
原来元璋少时多病,才生下,三四天不会吃奶。肚子胀得圆圆鼓鼓,险些不救。五四公做了一个梦,梦里觉得孩子不济事了,怕是命硬,也许只有佛菩萨救得下,索性舍给庙里吧,于是抱着孩子进了一个寺院,寺里和尚一个也不在,接不着头,又抱回来。忽然听见孩子哭声,梦醒了,孩子真在哭,妈妈在喂奶,居然会吃奶了,过几天,肚胀也好了。长大后还是三天风、四天雨,啾啾唧唧,病总不离身,父母着了慌,想起当年的梦,才真的到寺里许了愿,给元璋舍了身。
汪大娘和她的儿子汪文替元璋预备了香烛,一点礼物,央告了高彬法师。九月里的一天,皇觉寺多了一个小沙弥,长老添了小徒弟。朱元璋剃光成葫芦头,披上一件师父穿烂的破衲衣,居然是佛门弟子了。扫地、上香、打钟、击鼓、煮饭、洗衣、念经,是日常功课,见人叫师父、师兄、施主,连称呼也改了。早晚听着钟声、鼓声、木鱼声,想想自己,想想半年前的家,想想不知逃到哪儿去的二哥,心中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