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有时也看看香港凤凰台的专栏节目《李敖有话说》。李敖几次提起别人称他为“大师”,他说:“看,称我为大师。”但听起来,别人称他为“大师”,似有戏谑的味道,而他自己倒是很认真地自认为是“大师”的。
学贵专精。李敖是哪一门的“大师”呢?
李敖在台湾大学读的是历史系,他遇事都讲究拿出证据来。搞历史必搞考证。他大概就是史学“大师”和考据学“大师”吧。
我们且看他拿出来的是些什么样的证据。
1896年10月,一生为革命奔走辛劳的孙中山,在伦敦被清政府驻英使馆诱捕,准备偷运回国处决。后经其师康德黎多方营救,清使馆才被迫释放孙中山。李敖说,孙中山在清政府驻英使馆曾跪地求饶,证据是该使馆的一位官员的文章中如是说。
考据之学,以清代为最盛。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十三章列指其“特色”有十,其三云:
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
李敖提出的只是孤证,而且这个孤证是政治的敌对方面提供的,那就更应谨慎对待了。虽无反证,最多也只能“姑存之”,怎么就能贸然作为“定说”呢?
鲁迅的杂文集《热风》,收在《新青年》上发表的《随感录》二十七篇。李敖说,其中有一篇是周作人写的,鲁迅把它收进自己的杂文集了。证据是周作人晚年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如是说。
鲁迅的《准风月谈》收入瞿秋白的《王道诗话》和《出卖灵魂的秘诀》,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从未听说《热风》中收有周作人的短评。这又是孤证。周氏兄弟早期志趣大致相同,后来在文学和政治上分道扬镳,各行其是。周作人在抗战中还屈身事敌,当了汉奸。他的一封信怎么就能作为“定说”呢?
李敖说,1927年,鲁迅被蔡元培聘为大学院特约撰述员,月薪三百元,定期支付四十九个月,共计一万四千七百元,折合黄金四百九十两。
这一次李敖没有拿出“证据”来。
但证据是有的,那就是发表在2000年《新华文摘》第三期上陈明远的文章《鲁迅一生挣多少钱?——文化人经济生活》。在这篇文章中,鲁迅受聘任大学院特约撰述员,月薪三百元,支付四十九个月,共计一万四千七百元,按照当时的黄金价格折合黄金四百九十两,这些数字都有了。李敖在引用这些材料的时候,按照通例,是应该说明出处的;但他没有说,难免让人感到遗憾。还是在《清代学术概论》第十三章中,梁启超所列清代朴学(即考据学)“特色”之六云:“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大不德”,这就不只是学术问题,而是人品问题了。
李敖说,台湾有人说他搞的是“游戏史学”。从上面他提供的这些“证据”来看,又岂止“游戏”而已。
另一样使李敖颇感自得的是他的文学创作。
他说,只写短篇小说算不得文学家,文学家应该有长篇小说。因此,鲁迅不能算文学家,李敖有长篇小说《北京法源寺》,当然就是文学家了。不论质量,只看长度,这是衡量文学作品最简单的办法。它不需要任何学识,只要会数数就行了。我这篇小文,字数将超过前后《赤壁赋》。如果我说,我是文学家,苏东坡算不得文学家,这不让人笑掉牙么?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907页论述台湾当代文学创作,历数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欧阳子、陈映真、王拓、王祯和、杨直矗、黄春明、琼瑶之名,就是未提李敖,更不说《北京法源寺》了。在谈到白先勇的时候,该书只说他的《台北人》“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并未提他的长篇小说《孽子》,而《台北人》只是十四个短篇小说组成的集子。可见小说并非只以长度取胜,而是以“艺术水平”论高下的。鲁迅的短篇小说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的地位,又岂是《北京法源寺》所能企及的?
识字,看似与学问无关,但可说是做一切学问的起点。从未见有不识字的学者。李敖号称“大师”,读错的字音却不少,真可谓白(别)字连篇。例如,道行(音横),误读为道行(音形);扁(音偏)舟,误读为扁(音匾)舟(他还开玩笑说:“陈水扁的船。”)。洋泾浜(音帮),误读为洋泾滨;平上(音赏)去入,误读为平上(音尚)去入;衣(音义)锦还乡,误读为衣(音依)锦还乡;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读音的正误,牵涉到对字义的理解。道行(音横),指僧道修行的功夫,可引申为技能本领,道行(音形)又是何义呢?船有大小之别,扁(音偏)意为狭小,扁舟,小船也。扁(音匾)舟又是什么样的船呢?浜为小河沟,滨乃水边之义,两者岂可混淆?上(音赏)为汉语四声之一,上(音尚)乃方位词,汉语四声与方位何干?衣(音义)是动词,意为穿。《论语·雍也》:“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衣(音义)锦还乡,旧指富贵后穿锦绣之衣回乡,向亲友乡里夸耀。衣(音依)是名词,古时上为衣,下为裳。《诗经·邶风·绿衣》:“绿衣黄裳。”亦泛指衣裳。《论语·里仁》:“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锦也是名词,指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或以此类丝织品做的衣裳。
做学问离不开读书,但信马由缰、漫无边际地读书,则非治学之道。李敖说话中广征博引,仿佛一个饱学之士,其实与学问完全搭不上边。老子曰:“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此之谓也。李敖于历史研究和文学创作迄无多大成就,如此读书,或为其原因之一。 看《李敖有话说》,得知李敖是很推崇毛泽东的。临末,抄录毛泽东的一句名言,与李敖“大师”共勉:
科学是老老实实的学问,任何一点调皮都是不行的。我们还是老实一点吧!(毛泽东《改造我们的学习》)
(冯异 来源:博览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