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释重负啊！”离开招商局局长岗位半年多来，邱莳（化名）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虽然履新岗位上仍有一定的招商任务，但“精神压力小多了，不用再昧着良心甚至违法做一些造假的事了”。
在记者保证不让外界识破其身份的情况下，这位做了4年的苏北某市招商局局长才谨慎地道出了招商背后的一些乱象。
“假”协议
邱莳所在的市经济落后，主要支柱是农业，但如果仅翻看最近几年的当地党报，会发现另外一番景象——经济发展强劲，大小企业纷纷前来落户，每年招商引资都是几十亿元。
“你把报上登的这几年的招商数字码一下，该有上百亿元了吧。如果这些数字真实的话，我们这个小市应当厂区林立，机声隆隆，一派繁荣，可你看到了吗？”邱莳认为，报上登的数字水分太大，“起码要打一半折扣”。这些数字都来自招商引资协议，“协议水分最大，不少是假的，即使是真的，里面的数字也没有几个是实打实的”。
邱莳说，该市上下办节（会）的热情特高，除每年春秋两季的大型经贸洽谈会外，还有“某某搭台经贸唱戏”的牡丹节、烟花节、美食节、旅游节和推介会、恳谈会等名目繁多的这节那会。“一有这样的活动，场面隆重，很多领导到场，而领导最要政绩和面子，操办者必须想方设法弄出个‘丰硕’成果。而最好的成果是签了多少协议、引资多少，数字越大，就显示活动越成功。”然而，国际国内的客商真正在这个会上谈妥项目的实在太少。
为了扩大政绩，“给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答卷”，操办者会绞尽脑汁，动用各种关系和资源，四处拉客，保证参展客商的数字。“把有可能的客商都请来，投不投资是另一回事，先签个意向协议再说。”由于吃住行费用都由政府出，一些客商已见怪不怪，就像演员一样，会听从安排。而有的客商比较务实，“我们就得事先做工作，反复沟通，保证‘演戏’过程中不出破绽。”
招商期间总共谈妥多少项目、有多少客商在会上签字，这个数字非常重要。为了让这个数字更好看、更体面，操办人员在会前就做了工作，让那些之前早已谈妥签字的国际国内客商，再次在招商会上亮相，“隆重热烈”地帮助主办方再签一次字。尽管这些客商的差旅费、食宿费不用愁，但他们工作很忙，又习惯于务实，对这种弄虚作假、形式主义的做法，内心里非常反感。
除了正式签合作协议外，还要尽可能多地搞些“合作意向书”。至于会（节）后，究竟有多少成功数字并不重要。会（节）活动一结束，投资合作协议大多也就成了一堆废纸，“也就是一些报上所登的协议扔满宾馆房间。”邱莳说，“活动后，谁还要这些不值钱的纸呢？不仅客商不要，我们也难得背回去，一般带回房间撕碎扔进纸篓。”
“让”地价
近几年，内陆地区招商引资的力度是一年比一年大，而可引进的客源并没有同步增多，这就常常出现一个客商几个地方争抢的现象。“最终靠什么把客商拉过来？除了税费等优惠政策外，现在各地拼的就是地价，谁的地价便宜，客商就往那儿去。”
一块土地在征用出让前，一般都已依法评估好地价，政府如何能随心所欲地降低地价给客商呢？邱莳说，“很简单，政府贴钱。比如一块地，评估价为100万元，给客商是40万元，那剩余60万元，一般由政府拿财政垫付。”几乎没有一个客商是按评估价拿地的，一般至少要压二分之一，有的更多。尽管地价一让再让，有的客商仍会拿乔。为了不让好不容易引来的客商走掉，政府会“忍气吞声”，甚至零地价给付。
零地价意味着政府承担了很大风险，而政府敢于冒此险的唯一希望是——客商落户后企业迅速壮大，利税迅猛增长。“许多领导的想法是，等你有钱了，又在我地盘上，我再开口向你要土地钱，那时恐怕你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但结果常常并非如一些领导所愿。邱莳说，真正想投资的客商一般不会把地价压到有悖常理的地步，而以极低价甚至零地价拿地的，都暗藏着不轨，政府常常被弄得引资不成“反蚀把米”。“我们曾引进一个外商，把几十亩地给他后，他很快就圈了起来，并在里面建起厂房。但厂房建好后，再也不见动静，任凭里面杂草丛生。我们依法收回土地时，他却到处投诉，并和我们打起了官司，最终土地是艰难地收了回来，但政府也付出了上百万元的赔偿代价。”
邱莳说，现在许多客商就是利用政府急于招商引资的心理四处圈地，虽然法规赋予政府对没有使用的土地可以收回的权利，但由于许多手续已办给客商，要真正收回并非容易，政府多少要付出一定经济赔偿，而这就是一些不良客商所要达到的目的。
更有甚者，有的客商拿着项目和政府给的地招摇撞骗，“用土地证到银行办抵押贷款、对外发包‘纸上工程’收取保证金，等等。一旦事情败露，迅即人间蒸发，受骗者找上门时，政府往往不得不替其‘背黑锅、擦屁股’。”
“造”项目
社会经济在不断发展，招商引资的任务也是逐年递增。面对上级下压的硬指标，“虽然困难重重，甚至根本无望，但我们不能讨价还价，也不能撂挑子，反而要在领导面前拍胸脯保证完成。”邱莳说，有句老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将”和“水”对我们来说，就是“造假”，“只是造假的方式不同而已,可以以旧充新、以少充多，也可以以假当真、指鹿为马。”
以前，招商引资偏重引资总数额，不在乎企业大小和项目内容。“这两年，政府开始追求引进企业的规模，项目越大越好。去年初，市领导给我们下达了一个指标，要求全年必须引进一个投资10亿元的项目。回来后，我们找遍可能招商来的企业，也没有一个项目能投资10亿元，最多的1个亿，而且还要分几期投资。”
怎么办？领导下达的任务肯定要完成，“想来想去，客商那句分期投资的话打开了我们的思路，10亿元的项目不也可以分几期完成吗？我们立即做客商思想工作，请他配合政府规划。很快，原先1亿元的项目便盘大成10亿元，分五期投资建设。”
“成功”引进的项目很快层层报上去，各级领导皆大欢喜，媒体也随之一番鼓吹。邱莳说，“务实的客商看到新闻报道时，心里十分发虚，担心会穿帮招致祸患。我们就安慰他，肯定不会有事，说不定没等下一期投资开始，领导可能就已调走。领导走了，谁还来追问这个。其实，领导比我们还心知肚明。”
更有甚者，竟玩起“空手道”。邱莳透露，机关一位年轻的干部调到位置偏僻的某乡当党委书记，为了完成2个投资100万元以上的招商引资项目，就通过朋友从邻市请来几个老板，让他帮忙出具各种证明材料的复印件，再找两个临时性的工地做摆设，然后把有关领导请过来。在大家都心照不宣、弄虚作假的情况下，顺利“通过了考核”。企业税收是硬指标，造假不易。这位年轻干部就请税务人员帮忙，让物流等流通领域的企业到该乡去开税票，顺利地实现了乡财税的高增长。由于“政绩显著”，第二年，这位年轻干部就从科级擢升为副处。
“皇帝的新衣”
每年的金秋季节，是办会办节的高潮，市里办“金秋洽谈会”，下面的县区也跟风跑，都不约而同地举办各种名目的招商会和节庆。如今，规模越来越大，档次越来越高，耗资越来越巨，大有“台”与“戏”不成比例的趋势。邱莳说，这节那会，就像皇帝的新衣，但领导们喜欢，甚至出现被骗情况也乐此不疲。
邱莳所在的城市并不大，二三十万人口，但一个“第一届××节开幕式”，当地媒体所报道的参加人数就是四五万。为了能与这容纳数万观众的会场相匹配，一个舞台动辄几百、上千个平方米，其实节目以独唱为主，伴舞的也不多，空旷的舞台，更拉大了与观众的距离，让后面的观众即使拿个望远镜，也看不清楚台上的演员，只不过是去捧捧场子看看热闹而已。如此盛大的规模，让随后进行的、本来应是重头戏的经贸洽谈活动反而相形见绌。
为了提升节日的重要性和城市的知名度，开幕式交给了北京某机构操办，“按照协议约定，开幕式由中央电视台实行录播，某著名主持人主持。开幕式那天，主持人履约而来，但节后几个月，也没有见到中央电视台播出开幕式的片子。起初还有人打电话问问，对方哼哼哈哈应付，最后不了了之。后来大家私下打听才知道，我们地方政府被骗了。”
邱莳说，为了这个节，政府共投入1400多万元。“这笔钱，对我们一个落后的市来说，可是一笔巨款啊。事后，也没有哪个部门哪个人去追查，更没有人出来担责，虽然很多人有看法，也只能在私底下议论几句。本来这个节还要办第二届、第三届的，市领导可能也觉得有悖民意，次年主动停办了。”
但这个节停下，那个节又起来，邱莳所在的市目前大大小小的会和节仍有几十个。“其实，有的领导深知其害，也想不办或少办，但身在官场，有时候由不得自己。”邱莳说，在一个市为官一任或几任，总得向上有个交待，拿什么交待，自然是政绩，政绩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各种不同的数字，数字最有说服力，也最容易造假。”邱莳说，只有造假，只有穿上“皇帝的新衣”，才有可能继续升官，至少不会被罢黜。“我们市下面有多个开发区，起初设立时级别都一样，但几年后，差距明显拉开，有一个开发区一马当先，成绩显著。干部考核时，大家都以为该开发区的领导会被提拔，但结果令人大跌眼镜，除该开发区领导原地不动外，其他开发区领导全部官升一级。原因在哪儿？就因为他不会造假，每年过于老实地上报了招商引资额和开发区财税收入。”
邱莳说，招商引资本来寄托着落后地区人们发展经济的希望，但现在已异化为政绩工程、形象工程，同时也是一把悬在各级干部头顶上的“剑”。 快报记者 刘向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