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待动物是弱者的行径，因为人总得欺负人，如果没人可欺负，那就只有欺负动物了。所以说孩子喜欢虐待动物，尤其是小动物，小猫小狗、飞蛾蜻蜓，甚至于蚂蚁。虐待动物体现了我们的童趣，虽然这是一种残忍的童趣。

　　我小时候就虐待过家里养的猫，把它吊在一只尼龙网兜里。猫皮被尼龙丝勒成一格一格的，摸上去的感觉十分奇妙。我还曾经掰开猫嘴，往它的小舌头上抹奎宁。奎宁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味道极苦。我的一个朋友，小时候在家里的阳台上玩气枪，瞄准对面阳台上的一只小猫。扣下扳机后，只见那猫竖直了身体，转了两圈，然后就摔倒不动了。那情形多年以后仍让我的朋友不能忘怀。他总结说，自己一辈子的霉运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真是报应啊。后来他结婚有了孩子，儿子三四岁的时候他从街上买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鸭子回家，送给儿子当玩具。你猜怎么着，宝贝儿子把小鸭子从阳台上推了下去！

　　不是说孩子比大人残忍，而是他们没有人欺负。长大以后，可以欺负人了，也就摆脱了欺负动物的恶习。因此也可以这么说，虐待动物是我们不成熟的表现之一。长大以后，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干，有和我们一样体格强健头脑聪明的人要对付，就不再和动物过不去了。当然，大人游戏中的失败者，有时候也就顾不上成人的身份和尊严，会重拾童年的乐趣。

　　欺负动物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必付出代价。动物不受任何法律保护——大熊猫之类的国宝除外。而人欺负人不免会遭遇反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所有人都认同的一项古老的基本原则，其重大意义高于法律。面对动物则简单多了，它们不仅是生理或智力上的弱者，更重要的还是法律和宇宙原则（人所制定的）上的弱者。尽管欺负吧，无论如何不会有切实的危险和损失。

　　人不欺负、虐待动物是出于一个成人的尊严，但这也是就个体情况而言的。就整体人类而言，虐杀和欺凌动物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虐待动物不道德，但吃它们的肉、穿它们的皮、侵占它们的栖息地却天经地义。在人类普遍原则的大背景下要求个体的与之相反的道德不能不说是荒唐的，不能不说是一种虚伪，也没有根据和说服力。个人的放纵和残忍隐藏在集体的旗帜之下，而集体是什么？不过是放大了的个人。

　　不欺负动物到底意味着什么？放弃力量而已。人之所以可以欺负、虐杀动物只不过是因为力量悬殊，动物根本不是人的对手。能欺负而不欺负，能虐杀而不虐杀，我以为这才是关于人的真正尊严。个体的尊严有赖于个人成长和成熟，而人类的尊严则有赖于人类的成长和成熟。目前的人类就像幼儿一样幼稚，习惯于欺软怕硬，至少在对待动物的事情上是这样的。

　　韩东：著名作家、诗人。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

　　韩流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