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金钱必然有一个态度，这态度很能说明问题。对钱的贪欲且不说，对钱的是非分明也不一定就是高尚。比如，你借了别人的钱，是否念念不忘？按说，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但记得自己借别人钱的人往往对别人借他的钱也牢记不忘。因此，当一个人表白自己有借必还、从不欠账的时候，我就不敢向他借钱了。这个人和金钱的关系应该说是紧张的。借了别人的钱不敢忘怀，而别人借了自己的钱，转眼就忘，这样的人是圣贤无疑。与之相反，借钱给别人从不忘记，而向别人借钱转眼就忘，那就是自私自利的表现了。一概健忘和一概不忘，我觉得在道德水准上至少是相当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借了人的钱善于忘记，但人借了我的钱也记不了几天。

　　还有就是，有了钱如何使用？这牵扯到消费观的问题。有人节约，善于积攒、集腋成裘，积累下来的钱用于买房、买车、购置大件。有人则浪费，手缝很大，花得开心，逞一时之勇。二者相较，谁更具有美德？我觉得无从谈起。前者或许是一些很好面子的人，平时紧巴巴，但你若有幸去他家做客，我的天哪，装潢得真如宫殿一般，面积也如宫殿，完全是一种浪费，或曰过度消费。后者好吃好玩好穿戴，外出旅行、云游四方，说起来也真够有面子的。不同的消费方式暗藏了世界观的不同，前者寄希望于未来，牢记先苦后甜的古训。后者则及时行乐，生活于当下，今朝有酒今朝醉……显然前者更精明，善于计算，而后者的方式更像艺术家。但就消耗的这个世界的物质资源而论，则几乎没有高下之别。我的消费方式接近后者，字里行间对后者的同情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总之，节约如果是为了自个儿的生活计，那就算不上什么美德。浪费，如果是为了自个儿以外的别人，就只能是一种美德。问题在于，无论节约或浪费，我们往往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而一旦以自我为中心，所谓的美德就荡然无存了。

　　对金钱的追求，在商人那里是合理合法的。但这个商人，如果把商业活动当成工作或者事业，从原则上说他是在为别人追求金钱。而在目的并非金钱的工作中，例如教育、行政或者艺术工作中，一味地追求金钱必然会偏离目标。金钱是沿途的风景，并非目的地，只有怀着这样的用心，我们才能干好本职工作，同时收获金钱。反之，即使金钱到手，也背叛了初衷。在今天的时代里，金钱衡量一切、衡量成功与否已成为趋势，但直奔金钱而去还是头脑简单的表现。就算金钱是唯一通行的衡量，是标准的尺度，那它衡量的也是它物，而非自身。首先，要有物可供衡量，然后才有了具体的读数。为金钱的读数而活的人比以消耗金钱为己任的人更不靠谱。

　　韩东：著名作家、诗人。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