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老先生“不遇”
因在一位老先生的书里看到许多过去的人与事,有语焉不详者,想弄个明白,遂起意登门拜访。与老先生相熟的D君便给老先生打电话,约好了下午引我去求教。如约叩门,却无人应答,老先生平日起居都是保姆照料的,想是保姆外出了,老人耳背,听不见门铃响。D君便打电话进去,果然是独自在家,卧床,却已忘了所约。连忙让他慢慢穿衣,我们在门外等候不妨。待两支烟抽完,里面又沒了动静,再打电话进去问时,老先生似乎很是茫然。也许刚才压根沒听明白来客就候在家门口,也许衣服穿了一半,想不起起身究为何事,又躺下了。
然而这一次显然全明白了,过一阵就听见拖沓的脚步声慢慢到了门前,而后是弄锁的声音。但对老人而言,现在的防盗锁大概过于复杂,不好对付,左旋右转的,就是打不开。我们在外边爱莫能助,只好劝他罢了,改日再来。待他终于选择了放弃,大约两边都松了一口气。我的拜访于是因一门之隔,闻其声而不见其人,最后终成“不遇”。当然有点遗憾,不过倒也并不觉得冤枉:访人不遇的事在过去碰到的也多了,以这样的方式“不遇”,却是头一遭,反过来想,不遇反倒成了小小的奇遇。
这样的“不遇”让我想到,现在的都市生活中,真正的“不遇”已然基本上沒了发生的可能。有了电话手机,都是事先约定,再不肯打无把握之仗,贸然闯上门去。除非是有意制造戏剧效果,要给对方一个意外。再不然便是一方打定了主意要做不速之客,一方有意避而不见,比如债主上门讨债,又或包二奶的阔佬躲避老婆的纠缠,不过这已显然不属“不遇”的范畴。古人诗文里访谁谁不遇的简直可以立为一项,其中还不乏名篇,这一路的题目,现在的人只能让古人专美于前了。要让我们扔了现代通讯手段于现实中体味那样惆怅、失落的滋味,我们也不干。
我不能说我的“不遇”只有喜剧性的一面,它也让我意识到什么叫风烛残年。在门前等候的那段时间,D君说起有次他去另一九十高龄的老先生家拜访,老人也是独自在家,也是步履蹒跚地来应门,也是拿锁沒辙,最后是从窗户将钥匙扔出来,这才避免了“不遇”,但那次拜访以后不久,老人便去世了。对我们而言,一次不遇只是一次而已,对老人而言,则可能是永远。我想我该找机会再去拜访,分享老先生的记忆,大概也唯有通过记忆分享才能证明,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
余斌:著名学者,执教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张爱玲传》《事迹与心迹》《周作人》《字里行间》等书籍。
纸上谈斌